“慢着”,盛九突然道,“放下他”。
众人均觉十分诧异,马半山更是怒目责问,“寨主,你这是何意?”
盛九眼眸微抬,仰首傲立。
“马叔叔,佛家有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咱们九凰山自立寨以来,扶危济困,不知已救下了多少人。别的不说,只说牛大秀和牛栓儿的祖父,当年被仇人追杀,逃到九凰山。九凰山也并未因怕惹麻烦,拒绝接纳。今日此人,亦是无辜。咱们非但不救,还要杀他,岂非与祖父当年立寨的初衷相悖。”
牛大秀和牛栓儿闻言,大感惭愧,手上一松,便又放下了那人。
马半山却仍是坚持,“留下此人,后患无穷。寨主,你应该知道,白星衍并非泛泛之辈,‘鲲鹏舵主’海千帆更是权势滔天。咱们今日若是留他一命,将来惹下祸端,寨主,你不会后悔吗?”
倘若真如他所言,她自然会后悔,可是,“留下他,未必就会受他连累。凭咱们九凰山这么多人,难道竟想不出一个保全他的法子么?我父亲素有‘南侠’之名,而我却贪生怕死,为了保全自己,宁可枉杀好人。如此,岂非有辱父亲的教导?”
她提到了老寨主,众人均觉得心头一颤。今夜所为,确实称不上光明磊落。倘若老寨主尚在世,多半也不会赞同他们这样做。
眼看着局势僵持,盛九与马半山冷冷对视。盛应书无可奈何,只好当起了和事佬。他将手中的折扇一收,笑嘻嘻地道:“这事也并非十分难办,不就是个人吗?咱们先将他带回去,尽力救治。倘若救不活,那也怪不得咱们了。若是此人命大,侥幸活了过来,咱们只令他永世不得出寨门,也便是了。九凰山莽莽苍苍,何其深广,若是当真有人寻来,咱们也不愁没有地方藏他。何必过分担忧,非于此时杀他不可呢?”
盛九看向盛应书,这个人惯常善于明哲保身、置身事外,这一回却肯替她说句好话,倒令盛九对他的印象有些改观了。
马半山虽仍觉得留下那人就是个祸根,然而,既然寨主坚持,且连先寨主都搬了出来,他自也不好当众拂她的面子。更何况将来的事,谁又料得准呢?即便当真有人寻上山来,他也未必没有办法应对。这人虽出现得不是时候,但到底也是一条人命,能不杀总归还是不杀的好。于是便也不再坚持,略微一点头,表示此人是杀是留,全凭寨主决断。
盛九打眼看向四周,并没有人再敢站出来反对。然而,她心里却并不觉得轻松。今夜孤行己意,将他留下,究竟是福是祸,实在难料。
罢了,盛九长出一口气,目光落向船板上那一动不动的臭哄哄的人儿,下令道:“将他擦洗干净,带回寨子里去吧!”
盛应书仍是不愿回山寨,用他的话说,那就是他留下来,可以随时打探消息,若是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也能第一时间报知山寨。
盛九对他回不回去并没有特别的执念。恐怕自爹爹离世之后,那座寨子与他而言,便再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了吧。于是她朝他略一拱手,便翻身上马,再不多言。
盛应书目送众人远去,心里真是说不出的落寞惆怅。其实,只要她坚持邀他,他未必不肯陪他回山寨。然而她竟一句话也不肯多说,仿佛他回与不回,她根本就毫不在乎。她从来,也没有把他放在心上。
天将破晓,盛九等人便已到达斩鹿台。斩鹿台往西不过百步,有一座庄园,正是九凰山在此地经营的一处产业,只是外人不知道罢了。
众人喂马的喂马,吃饭的吃饭,唯有盛九叉腰站在柳树底下,百无聊赖看着天边红霞。瞥眼瞧见马车里靠坐着一个人,牛栓儿正举起水囊给他喂水。
大约是闲得无聊吧,盛九慢步踱了过去。透过车窗往里看,此人仍是穿着昨晚那身衣裳。只是这衣裳已被牛栓儿浆洗干净,挂在窗口吹了一夜,吹干了,那细腻的云纹便显露了出来。金银绣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这一夜,大约真是难为牛栓儿了。也不知他是用了什么法子,竟将这人打理得干干净净。甚而,还有闲情替人束了发。
牛栓儿见寨主走来,忙忙起身。盛九微一压手,示意他不必多礼。眼光看向那人圆润的后脑勺,问:“他怎么样?还能不能救活?”
“这……”牛栓儿似乎也拿捏不定,“难说得很,从昨夜到现在,一滴水都喂不进去。不过,他似乎求生的意识极强,哪怕到了这等境地,仍在用力呼吸。”
“哦,是吗?”盛九也不禁对他起了一点兴趣,“这么不肯死,想来是从前的日子过得太过滋润,他还没活够吧!”
说话间,她已绕到了马车前头。车帘大开,初升的朝阳慷慨地撒下一大把银色的光晕,恰好打在那人的脸上。盛九眼光甫一看向他,便再也挪不开了。
说实在的,她长到这么大,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哪怕他面色如纸,唇角干裂,而且昏迷不醒,他依然可以算作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盛九的脸上不自觉便泛出了浓浓的笑意,她接过了牛栓儿的水囊,登上了马车,便再也没下来过。
马车辚辚驶入九凰山时,暮色已开始合围。夕阳似一个赤红的鸡卵,直直向天边跌坠,最后被饥饿的远山一口吞掉。
寨子里陆续有人开始掌灯,一盏、两盏……很快,零星的灯火连成了一片,远远看去,倒像是天上的星星碎了一些落在山梁上。
有些个急切想要回家的,已经开始催着马狂奔起来。牵肠挂肚了好几日的家人们,听到了马蹄的声音,俱都跑出来张望。于是,整个寨子沸腾起来了。小孩儿尤其兴奋,挨家挨户地喊:“寨主回来了,寨主他们回来了!”
一传十,十传百,不消片刻,寨里的乡亲已汇成了一条火把的长龙,从山道上涌下来。
有些年长能主事的已经开始着手安排起来,“去去,赶紧杀几只羊,各家都调出入手,到大厨房里帮忙,咱们今晚老规矩,不醉不归”。
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