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年半夜醒转,又是喝水,又是沐浴,一番折腾。
等到天亮后,反倒困意来袭,睡了个回笼觉。
再醒来时,李信业去早朝了。
帘幔被他放了下来,刺眼的雪亮光线,尽数挡在床榻外面。严实安适的帘幔笼起一床宁静和温暖。
何年伸了个懒腰,拿起里间匣子内的手札,修改昨晚写下的日记。
划掉“元和二年,冬至日,李信业接连两夜未归”的原稿,她重新写下一行字:“元和二年,冬至夜,梦见两世光景,两世不得善终,醒来唏嘘不已。”
想到沈月研究半生,未得流传的那本手册,何年眉间凝出肃色,恍若那份憾恨,也随着记忆复苏,不断在体内涌动着。
她提笔写道,“遽尔败亡,庙堂之上,群臣皆废,朝野悲歌,人心惶惶中,满朝文武需要献祭一只替罪羊,沈初照仓皇间被拉上祭台。”
“历史证明,‘美色祸国’纵然经不起推敲,却能将惨烈的亡国灭种,注入桃色的浪漫。从此,男人的无能乃至卑劣都隐于女人的裙钗之下,男人们可以掩人耳目,将一件天大的事情,变成世人津津乐道的‘风月往事’。
至于女人们,在男权叙事里,美色是对女人的极致褒奖,女性们习惯这种叙事逻辑后,意识不到这种不公,以及施加于女性身上的隐秘冒犯,更不会细究一个远离朝堂的深闺女性,如何能左右一个王朝的命运...
反倒是谈及亡国祸妃时,她们第一时间注意到她的美,以及男人对她毁天灭地的爱...
美和男人的爱,两者都是女人的毕生追求。
至于被献祭者的委屈,大多女性都理解不了,一个这样被男人如痴如狂爱过的女人,还有什么委屈可言?”
何年放下了笔,心道委屈可太多了。
身为女子,不改四方之志,固守江陵,负隅顽抗,所有的功绩被一笔抹去。
世人谈及时,不过两段香艳情事而已。
何年想起梦中那张春宫图,后人甚至信誓旦旦画下她与宋檀媾和,被李信业捉奸于床的场景。
“兰薰”,她拧了拧眉,吩咐道,“我午间要去一趟西园雅集,你给我梳个你日常的妆面,然后你再扮成我的样子,我的行踪不能透露出去。”
她知道北粱人,现在紧紧盯着将军府。
不管周太后此时找她所为何事,都不该叫北梁探子察觉。
何年换了兰薰一样的妆容后,隐在侍女中间,尽量不引人耳目。
而兰熏带着帷帽,出入市井热闹的地方,也是贵女们逛街的寻常打扮。
她们一行人在西园雅集,哪里人多就往哪里凑。
何年以帕子半掩住鼻子,一副不习惯市井喧嚣的模样,又趁人不备,装作去给娘子买茶点,朝着福泉茶楼走去。
茶楼位置不算偏僻,但店门外面是一圈矮小的篱笆,几丛翠竹掩映一汪池水,池内数十条红鲤悠然游弋。古朴而曲径通幽的布置,有闹中取静之感。
何年见池子边,有小僮在清理积雪,走近道,“南安县主可在此处饮茶?”
小僮点了点头,恭敬在前方引路。
何年进入大堂,空无一人,待上了二楼,见宋檀立于窗前时,脑子一时没有转过弯。
送给她的请柬,确实出自长乐王府,背后盖有王府印戳。
是而,她不曾怀疑。
只是,她不记得宋檀和长乐王府有何交集?更不曾听他提起过南安县主。
她朝宋檀身后看去,见确无其他人。
而从他的位置向下看,恐怕从她走进近这条街时,他已尽收眼底。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但她只能明知故问道,“宋郎君怎么在这里?南安县主呢?”
宋檀站在塥子前,手中捏着的香囊,还是今岁重阳时,面前女娘所赠。
这是他七夕时,就向她讨要的东西,可女娘不肯,连只鸳鸯都不好意思绣,只等到重阳这样的日子,才为他绣了四合蜜意的辟邪香囊。
他不爱佩戴艾叶兰草,她特意合了凝神内敛的檀香和沉香,以橘皮香橙熏蒸,剔除沉重的涩苦味,闻之暖香萦怀,如抱着坠落怀间的暮阳。
宋檀死死攥紧香囊,握住最后的余热,恨不得塞进心脏里,让冻结的心恢复些活气。
“秋娘”,他一开口,隐忍的情绪开始崩盘,泪水顺着苍白的脸庞滚落。
父兄以为他在台狱毫发无损,只他自己知道,日夜受着蚀骨之痛,度日如年。
只等着出来问她一句,为何如此?为何望向他的眼里,不见半分情意?
“秋娘,我知道你变心了,可还是要不死心的问一句,我做错了什么?让秋娘转瞬之间,视我如陌路?”
何年满脑子都是,他和南安县主是什么关系?为何亲密到能借用县主私人印戳的程度?
她眼睫微动,温和问他,“你认识南安县主?何时相识,我怎不知?”
宋檀在她眼中努力辨认,试图捕捉一丝过去他亲近其他女娘时,她会有的吃味情绪。
然而,什么都没有。
秋娘眼里只有纯粹的好奇,甚至这好奇也是源于南安县主,而非是他。
“秋娘这么关心无关紧要之人,细枝末节的小事,为何不肯舍些慈悲,关心一下我?关注一下你我之事?秋娘难道不痛苦吗?”
他的眼神如勾子,一次次抛进女娘分明澄澈的眼睛里,却什么也没有打捞上来。
女娘那双星空般的眼眸中,没有一颗星星为他闪烁。
“秋娘”,宋檀发颤的声音里,几乎带着卑微的祈求。
“就算你恼我恨我,我都能忍受,我愿意你像从前一样,扔东西丢我,不许我靠近,几日不给我好脸色…”
宋檀声音哽咽,一脸哀痛。
雪日的阳光下,他羸弱而憔悴的面容,有一种病态的华美,似一碰就碎的琉璃,因为脆弱而妖冶,而触目惊心,而让人怜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