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打量一旁的刘羡,陈寿第一印象是安静,毕竟孩子总是精力旺盛的,很少有耐心能久坐,但刘羡却一动不动,如同一座佛像。但再看他的眼神却比平常孩童更炯炯有神,陈寿与他对视,竟然奇妙地产生了一种刺痛感。
这孩子的眼神目空一切,这是陈寿给刘羡下的判断。
那他们又是什么来意呢?听闻半年前王富横死,主公性情大变,夫人带小主公来,是求自己帮忙,劝谏主公改正吗?又或是为了此前闹得沸沸扬扬的废除安乐公爵位一事,夫人让自己帮忙说情吗?陈寿有些拿捏不准,只能静待后文。
这时希妙从身边拿出一个泥封的小罐,捧到陈寿面前。
“听说先生丁忧守孝,不能饮酒食肉,妾身也不好送些什么,只好带了一些自己亲手做的酱菜,都是成都风味,相信先生一定会喜欢。妾身衷心期盼先生能多吃一些,别因哀伤毁坏身体。”
这样的礼物,既不显得贵重,又体现出了心意,陈寿也不好推脱,只得收下。
“既然是夫人所做,我就却之不恭了。”陈寿收下后,反问道,“只是夫人此来,恐怕不是为了送这罐酱菜吧?”
“先生慧眼,我这次唐突拜访,确有一事想拜托先生。”
“我想请先生做辟疾的老师。”说罢,张希妙非常隆重地拜倒在地,刘羡也跟着拜倒。
这礼节实在太重了,陈寿大惊失色,连忙把两人扶起来,一边说着:“这是何必?这是何必?”,等两人立起身,陈寿又露出由衷的苦笑,缓缓道:“夫人一见面,就给我出了这样的难题啊!”
对陈寿而言,如果是到朝堂里给安乐公说情,麻烦归麻烦,但无论成败,都对他本人没什么影响。但当安乐公世子的老师,无疑就是将自己与安乐公府绑定了,将来传到天子耳中,说成“心怀故国,阴藏反意”,那可是大大影响以后的仕途。
他便坦诚地对希妙道:“按照常理来说,夫人此请,我本不该拒绝。毕竟安乐公乃我旧主,给公子发蒙,也算是我的荣幸。但夫人也知道,如今朝局复杂,公府也饱受猜忌,我若答应下来,也不知会有多少流言蜚语。”
到此时,他顿了顿,说:“而且说实话,陈寿目前虽然在丁忧守孝,却仍有光耀门楣的打算,这也是家母的遗愿,答应了夫人,恐怕便无法对亡母尽孝。请夫人宽恕,陈寿不能答应。”
陈寿说的问题都是切实存在的,希妙心底也知道,但听陈寿亲口点破,希妙还是生出些许无力感,但她已经习惯在无力的情况下勉强别人,此次也不例外。
“先生真的不能答应吗?”
“真的不能,夫人见谅,陈寿总不能不孝吧。”
“那先生不在乎不忠吗?”张希妙低眉说道,“为仕途不念旧情,传播出去,对先生的名声也不好听吧?”
陈寿一愣,随即明白了希妙的意思。这位安乐公夫人是打定了主意,如果陈寿不答应,就把今日对话传播出去,控诉他醉心名利,为旧臣不忠。固然,西晋官场上仍以孝道为先,但作为两汉已经传承了四百年的忠君之道,仍然是中正品评不得不考虑的一部分。
这确实将了陈寿一军,他没想到希妙的意见如此坚决,哪怕勉强也要促成此事,无奈道:“夫人何苦强人所难呢?陈寿自忖也只是小有几分才气,能写写文章罢了。上不能治国,下不能齐家,勉强为公子老师,也不过是误人子弟罢了。”
“先生是姜维大将军的主簿,我只信得过先生。”希妙注视着他说道。
陈寿沉默了,他想继续反驳,又觉得这不是在侮辱自己,而是在侮辱姜维,自贬的词语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脑中思绪万千后,陈寿最终叹了口气,说道:“夫人,这样吧,我此前跟随谯师习经,虽然教授过一些师弟,但替孩子发蒙,我实无经验。而如今我在此地守孝,恐怕也不能到府中教书。夫人只能每日让公子过来,我酌情教他一些,如果公子学有所得,那我也不多推辞;可若是成效不佳,或者公子吃不了这里的苦,那为公子着想,还请夫人另请高明吧!”
这无疑是松了口,张希妙非常高兴,连忙笑道:“这是自然,辛苦先生!”然后又拍着刘羡的肩膀说:“快!辟疾,快向老师行礼!”
刘羡闻言,立刻往前两步,按照孔子定下的束脩拜师礼,先恭恭敬敬地对着陈寿三叩首,而后向陈寿献上十条干肉,陈寿收下干肉后,从一旁的书籍中抽出一卷《诗经》,作为回礼送给刘羡,这场简单的拜师礼就算正式完成了。
既然名分已经定下,陈寿的神情也严肃起来,他注视着刘羡,开始了与弟子的第一场对话。
“辟疾,你母亲让你拜我为师,你可知是为了什么?”
“为了习字读书,还有解惑。”
“解惑,你有什么疑惑吗?”
陈寿本以为刘羡会说一些完全不着调的话,会问鱼为何不能飞翔,虎为何没有翅膀,昼夜为何不能颠倒,时光为何不能倒流,毕竟孩子都是这样。
可刘羡却露出沉思的表情,他想了一会,问道:“老师,我想知道,人死了以后还活着吗?”
这也是一个不着调的问题,但对于人生刚开始的孩子来说,又显得有些太早了。陈寿对此始料未及,他吃了一惊,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快速地看一眼张希妙,张希妙也很尴尬。陈寿反问道:“辟疾,你问的是人死了后有没有灵魂吧?”
刘羡迟疑了一会,点点头,说:“如果人死了后没有灵魂,我们为什么要记住死人的名字,还有他们做过的事情?可如果有灵魂,他们为什么不与我们说话呢?”
陈寿说:“我也不知道有没有灵魂。”
“老师也不知道?”
“世上不为人知的事情太多了,圣人说过,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老师只能教你老师知道的。人死了后有没有灵魂,老师不知道,所以老师不能回答。”
看着刘羡失望的眼神,不知是何缘故,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