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鼎面上一惊,低下身去查看梅天梁鼻息,岂料有人大喊:“这人跟那狗官是一伙的,带他进去定是要偏袒私护,不能饶了那狗官!”
这声怒喝搅得百姓气涌如山,刹时间,人群一股脑全涌过去,打杀声直震云霄,吏卒们根本无法招架。
宋识也被人潮冲得踉跄几步,可她忽然发现人群中一个男子的神色有些不对劲,那人行色匆匆,面上表情却过于平静,只管推开周围的人往外跑,似乎是想要逃离。
她盯着男子几番打量,猛然惊觉他袖口之下隐隐露出一截尖刀。
“有人趁乱杀了梅天梁,”宋纪脸色泛青,踉踉跄跄地跑过来。
宋识来不及思考,当即指着那个人命令身后的仆从:“追上那个蓝衣裳的,他煽动百姓打杀梅天梁,定与贪盗库银有关。”
那人极为谨慎,察觉有人投来目光,当即拔腿飞奔。
宋识立时催促:“快追,梅天梁态度大变,此人是关键,不能放过他。”
“追人包在我身上,”杨鼎越众而出,边跑边提着被踩掉脚的皂靴说道:“这么多年,就没人能跑得过我杨鼎。”
徐巩面色凝重,抬手着几名吏卒跟上杨鼎,而后惆怅地看着眼前的沸腾景象,方才那人口出狂言混淆视听,此刻一些不明真相的百姓也对他怒目相视,如果不是吏卒与曹成等人在前阻拦,恐怕他也要跟着挨拳头,心中不免百感交集。
宋识见母亲他们走向官廨,旋即抬步跟上,今日虽有波折,但梅天梁已认下罪责,大哥也洗清了嫌疑,只要杨鼎抓到跑掉的那人,他背后的人便无处遁形。
“平江府被贪官恶吏盘踞数载,今日聚集在此的百姓几乎都受过梅天梁的荼毒,眼下群情激愤,徐宪使想以理服人,只怕徒费唇舌,若动用武力强压,怕是又适得其反,”宋鉴在妻子向氏的搀扶下慢慢走到徐巩面前,道:“梅天梁既已身死,就容百姓泄一泄胸中块垒吧。”
对方话中之意,徐巩当然明白,但又怕百姓受人煽动利用,便道:“话虽如此,但天生异象,不出今日,朝堂之上必定众说纷纭,就怕这些百姓被别有用心之人当做暴民起乱写进札子里送到官家面前。”
徐巩将话说得很隐晦,比起日月失序、八月飞雪这等异象,暴民起乱其实算不得什么大事,但若深究起起乱的因,那便有的说了。而且前两者无论哪一件都足以令天下百姓惶骇不安,百姓不安,则民心不稳,民心不稳,则江山难固,更别说如今这大宋江山已如雨中浮萍,再也禁不起一丁点折腾了。
宋识想到这里,唇角反倒微微一弯,今日奇象,旁人可以做文章,那她当然也可以,不过周遭人多耳杂,便没有明说。
曹成踌躇上前,抱拳恳求:“若徐宪使信得过我曹成,疏导人群这些活计可交由我们太平社的弟兄去做,只求结案时朝廷能对他们从轻发落。”
让百姓疏散百姓,避免官民冲突,的确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徐巩颔首笑道:“此前有章夫人作保,徐某当然信得过曹兄弟。”
曹成低头领命,转身带着太平社众人行动起来。
也不知他们说了什么,聚集的百姓竟都陆续散去,有人甚至上前向徐巩跪拜道谢。
“这哪里是流寇,倒像是我的左膀右臂了,”徐巩目露赏识,眼前匪首并非简单莽夫,三日前宋识带着太平社众人找到他,曹成将其过往一一道之,他才知晓此人原是个读书人,八年前被梅天梁顶替解试功名,去官府状告反被扣上诬告罪名刺面流放,梅天梁怕科场舞弊之事暴露,买通官吏将他灭口,但他命大,被过路的老猎户救下。
老猎户无儿无女,把一身本领全教给了他,他本想放下仇恨给老猎户养老送终,但各色税赋压得他们难以度日,老猎户说理不成,还被催交税钱的吏卒失手打死,他一怒之下杀了那名恶吏,放火烧了官府,之后改名换姓落草为寇,却将匪窝整治得犹如军中,这般才干,若善加打磨,必能成为可用之材。
宋纪也有些好奇,侧过身吩咐仆从:“去问问那些人,曹成使了什么法子?”
仆从刚要点头,曹成便跨步走来,抱拳道:“百姓深受税赋所累,梅天梁被杀固然能他们解一时之气,但他们最关心的仍是今后的税钱该如何征收,我向他们说徐宪使来平江府不止为查清宋知县一案,也是为了废止杂税,今日之后,梅天梁定下的各类杂税一应蠲免,还有从前被梅天梁侵占的田地塘子,也能如数要回。”
说到这里,他的脊梁屈得更低,“曹某假借徐宪使之名擅作主张,愿受责罚。”
徐巩看了众人一眼,朗声笑道:“字字句句皆为我意,曹兄弟何错之有?”
官廨前的百姓这会儿散得差不多了,宋识看到吏卒开始处理梅天梁的尸体,眉头稍稍一皱,道:“可梅天梁已死,曹举人解试被他顶替一事岂不是没法查了?”
“怎么没法查?当年考官尚在,查清来龙去脉不是问题,无非就是麻烦了些,”徐巩闻言一笑:“宋娘子不计前嫌,主动为他人谋求公道,着实令我佩服。”
“曹成谢过徐宪使,谢过宋娘子,”曹成激动万分,只是面对宋识,他心中惭愧更甚,“曹某先前多有得罪,难为宋娘子还记得这件事,今后曹某愿对宋娘子马首是瞻!”
宋识正要张口,却瞥见杨鼎带着一众吏卒丧气而归,心中暗觉不好,“那人跑了?”
杨鼎看了眼她,又看了看徐巩,心虚地摇了摇头,气恼道:“此人甚是狡猾,追到巷子里就不见踪迹了。”
徐巩笑了笑,似是打趣:“定钧,这么多年,终于有人跑过你了。”
杨鼎知那人极为重要,听完这句,更是没脸抬头。
宋鉴道:“无妨,梅天梁是死了,可刘允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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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月如钩,孤零零挂在梢头。
宋识站在檐下,望向梢头那弯月,白日里的那抹绯色在她脑中一直挥之不去,从官廨回来后她试着像那晚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