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熔金,落在黎姜身上,仿佛连这条平平无奇的白裙都添了几分华美。黎姜偏着头,几缕碎发散落,她伸出手拂到耳后:“你还记得,阿洵。”
这是她十年前偶然在街角的橱窗里看到的婚纱,那时候她还带着旖旎的少女情怀,幻想着以后如果真的如愿嫁给了裴晏,那会是怎样的光景。
即使如今,她连自己的婚姻都由不得自主,只能沦为交换的筹码,自然也早已经失去了当时的憧憬和期盼。但在周齐胤提出结婚时,她还是几经转折才找到了当初的那家店,买下了这件已经陈旧过时的婚纱。
贺洵看着她的笑容,欲言又止。
他不比黎姜自幼生长在千里之外的淮城,也不比周齐胤有一个愿意纵容溺爱着他的父亲,他在京城权贵圈里以家教苛刻森严闻名的贺家长大。从出生开始,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是被严密精心地规划好的。
他很小时候,跟着家中长辈去黎家拜年,自己的母亲指着人群中玩得最疯的那个女孩说:“看到没有,那是黎家的黎姜,等你长大以后,她就会是你的妻子。”
从他记事起,就因为这样一条近乎律令的话,强迫着自己去接受这位会成为他未来妻子的人。
但令他很庆幸的是,他并不反感黎姜,原本只是因为家中长辈的叮嘱,他才会经常去淮城照顾黎姜。直到在某一次他去往淮城的途中,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居然也在期待着这样的见面,也是从那一刻开始,陪伴守护在黎姜身边,成为他唯一心甘情愿去遵守的准则。
他羡慕黎姜任性恣意,在黎姜的身上,他看到了所有他向往着但得不到的东西,而黎姜越是如此,他越是害怕。因为这样洒脱自由的黎姜,不会如他一般,在长辈和家族的压迫下,去接受一段不由自己选择的婚姻。
所以他生平第一次,违抗了自己本被规划安排好的命运,选择帮助黎姜和裴晏远走高飞。
他不是没有后悔过,但在那样紧迫的局面下,他根本没有多余的思考的机会。他送黎姜上飞机时,带着微笑和黎姜说完珍重,转过身,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居然因为这次告别,心痛到流下眼泪。
他是作为家族继承人培养长大的孩子,整个贺家都对他寄予众望,他一直以来也足够优秀完美,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在和黎姜相触的点点滴滴中,他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被潜移默化地改变了。
如同枯树抽芽,茂盛得一发不可收拾。
直到很久之后,他才明白,那是原本应该属于他自己的人生。
所以在黎姜回国后,他几乎是以决裂的方式,公然拒绝了父亲的安排,没有选择踏入政界,而是甘愿以助理的身份陪在黎姜身边。那时的黎姜太年轻青涩,也太无能为力,于是他便一步步耐心地教她,直到她能够熟练处理泰和集团的大小事务。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原本以为他和黎姜的人生都能够如愿回到正轨,但是总有些事情出现得始料不及,让他无力招架。
如今他和黎姜之间,明明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但又确确实实一切都已经注定了。一切注定在知晓裴晏死讯的那天,也注定在他遭遇车祸的那个雨夜。
贺洵依旧微笑着,他向来是温润如玉的模样,此时也依然斯文俊秀。他将拐杖放到一旁,向黎姜张开双手:“让我再抱抱你吧,阿姜。”
黎姜轻轻靠进他怀里,双手环在他腰间,闷声道:“对不起,阿洵。”
如果不是为了掩盖她的行踪,贺洵本不会在那样一个下着暴雨的夜晚匆忙地驱车出门。为了给她争取到足够的时间,贺洵以将近一百五十码的速度无视红绿灯一路疾驰,最后在路口和一辆同样超速行驶的车辆迎面撞上,伤势惨重。
黎姜在抢救室外守了一夜,她无法再接受有人因她而死的这一事实,所以只能无助地向上天祈祷,她可以坦然接受自己的归路注定是地狱,但上天有好生之德,可不可以多施舍一点仁慈,给她身边剩下的无辜的人。
或许是上天听到了她的声音,贺洵最终也脱离了生命危险。
贺洵感觉到怀中人的微微颤抖,他揽着黎姜的胳膊收紧了些,拍着黎姜的后背:“不要说对不起,你没有做错什么,也并没有对不起我。”
他知道,在他们长久以来的相处时光里,总有些许瞬间有过片刻的心意相通。他感觉得到黎姜的动摇,但这样的动摇,不过是黎姜对他的愧疚和感动。他想要的,并不是这些。
和周齐胤不同,陪伴守护在黎姜身边,对他而言,不是一种习惯,而是他的原则。习惯可以更改,但从少年起就一直贯彻至今的原则,不会因为时移世易而消减变换,只会伴随着他生命的起始和终止,至死方休。
他多希望自己能够再自私一点,就像现在这样,把黎姜困在怀里,让她的眼里只能有他一个人。他不是没有这样的机会,可他一直以来所接受的教育和他所坚持的君子之义,让他无法做出这样的事情。
用这样卑劣下作的手段让黎姜留在他身边,其结果无非是只能让他在无形之中显得更加落魄和卑微。
所以贺洵轻声道:“阿姜,自始至终都是我心甘情愿的,你并不欠我什么。”
他和黎姜之间,爱也好,恨也好,误会也好,亏欠也好,如今看来都是做不得数的。
人活这短短几十年,总要有一些事情,不是非要有什么缘由才能去做。也总要遇见一些人,兜兜转转纠缠不休之后,发现所有的纠葛,早已如一团乱麻,分不清源头。
黎姜开口:“我知道,阿洵。”
她靠在贺洵的胸膛上,彼此的心跳声清晰可闻:“你还记不记得,最开始知道你的名字的时候,我问你,洵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