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的时候他一直眺望着远方,甚至没有像往常说话时所习惯的那般看着宁颂的眼睛。
宁颂猜着,那些不愿被他所提起的事情,才是重中之重。
她与裴韫,从始至终都不是同舟共济之人。他们可互相利用,可互相设计,亦可雨夜里短暂相对。
但东义县之事历历在目,裴韫对乱党令人发指的熟悉了解,宁颂没有忘。
一个曾经在广贤军中当过乱党的反贼,又被鼎鼎大名的李相收入麾下成为最尖锐的利刃,现在这柄利刃又悬于不良卫的头上。
这样的人,宁颂不能不对其怀抱敌意。
不论曾经还是未来,他们的身后都各自背负着不同的旗帜,彼此间泾渭分明,即便短暂交汇却也终究会流入各处,死生再无干系。
东义县那个静谧的雨夜,再也不会有了。
·
话回中元。
宁颂这才回答起了裴韫那个有关朝廷中元安魂的问题,她指了指远山的一片秋黄:“那里,原先叫做‘安魂山’。”
“早年高祖开邦扩土建立乾朝伟业,请了道士看山望水,选了长安城北永安渠十里外的一座山,年年中元在那里安魂抚慰亡灵。可几年前乱党在永安渠设伏砸烂了光化门后,中元节就再也不去安魂山了。”
裴韫看着沐浴在薄雾中的一片秋黄,好似能听见九歌之下万千将士的悲鸣。
“呵,到头来不过都是荒冢枯坟,黄土一抔。出生入死大半辈子,一旦死了就什么都没了,非但身后事无法保障,就连活着的亲人也无人看顾。”裴韫负手,沉声而道。
宁颂恍然一怔,她一向心思敏感,看着裴韫紧绷的下颌,自然知道他想到了什么。
三日前裴韫只身出去一整日,回来身上还带着焚香气息,宁颂便知他去拜祭简良了。
简良的身后事由尚书府操办,说是操办,但也只是草草下葬了,立了一座坟冢于碧绿苍山之上,流水潺潺伴鸟兽飞鸣。
彼时尚书府的人轻声劝慰裴韫节哀顺变,他们说那大抵是个简良会喜欢的好去处。
裴韫默声,没有回答。
可如今面对着宁颂,亦敌亦友反倒让他没有了过多的顾忌,长久以来尘封在心的那句话终于说出了口。
“荒山坟头哭剑冢,银屏金屋笑满肠。”
*
半刻钟后,东戊望楼下那四座城坊前的长街终于有了响动。
宁颂看到了出殡的队伍。
正逢中元满天乌沉,灵幡从太平坊前徐徐而过,哀乐如泣鸣响不断,闻之哀恸不已。放眼望去队伍中尽是一片的素色,宛若白蛇徐徐游曳过大街小巷,徒留一片哀歌。
队伍出现的一瞬,长街上忙碌行走的人群缓步凝滞,注视着队伍走向主街。同时,又有嗡嗡细碎的议论声响起。
宁颂和他们是同样的疑惑。
满是哀色的队伍,却看不到棺木。
东戊望楼之上,自队伍出现在视野内开始,宁颂便是挥之不去的怔愣,而在看到那队伍在项家大门前停下来时,满心惊愕到了极点。
她转头,只看裴韫目如星火,满面肃杀。
宁颂知道裴韫所说的好戏终于开演了。
她不由唇瓣翕动,长睫盖住了满瞳惊愕:“裴韫,你当真是荒唐手段!这便是你想出来的好法子吗?叫人去项支度家大门前哭丧?!你当真是……!”
见她气急,裴韫却也不急着开口辩解,而是靠近了宁颂一些,微弯脊背,指着队伍中几个身着深色衣袍的人,道:“宁小郎君休急着骂我,你先看完再急也不迟。”
宁颂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话毕,那几个墨点一般的人走出了队伍。
他们身穿残甲,手上还抱着牌位,踩着哀乐,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毫无征兆的突然跪倒在了长街上。而后彼此间垂头无言,长街上原是还有些细碎说话声音的人群忽地寂静了下来,死一般的沉默如潮水般漫延。
哀乐未停。
百姓围立。
裴韫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他们都是因为战乱而残疾、不得不从军营中退出来的士兵,手中的牌位是他们曾经的战友。
“广贤军大举进攻各地时,死伤无数,死者的抚恤被朝廷克扣了不说,伤者该得到的钱却年年见少。直到现在,他们已经无以为继了。
“我打听了多日才找到了这几个人,曾经出生入死的战士落得晚景凄凉的下场。我本以为劝说他们配合还需要一番功夫,可大抵是不忍数万万将士落得与他们同样的下场。曾经的战士们,如今仍然义不容辞。”
说完,裴韫将手放在了宁颂的肩上,指尖渐渐紧了些力气。
长街之上,悲歌击筑,擗踊哀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