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廊曲折,乌雀点枝。
大片及地罗帷后,人影隐约,慢声让他听令。
“你去截下虞家船。”
他单膝跪地道:“主公,此番未免太过冒险。”
“怕什么。”那把嗓音带着上位者与生俱来的轻蔑,伴随玉壶斟水的泠泠声。
“定栾王带兵入城,意在剿寇……”
“那便为我献上她的首级,证明你的忠诚。”
“……是。”
金线繁复勾叠的沉重罗帷被掀起缝隙,一只修长白皙一看便是养尊处优的男子手掌探出来,食指戴一枚红玉扳指。
这只手递出一封信笺,“叫那虞之侃拿万两黄金来赎,换他眼珠子一样的独子,好答谢他两月前引连州兵入城的辛劳。”
信笺被佩黑剑的青衣侍卫转递到他手上。
封纸一角用朱砂印着精细的华虫纹。封纸内数张薄宣录满一人平生功绩。
见者触目惊心。
伙夫徒六载。
始露锋芒于车定丘一战,一人力枭五十三敌首,入北境军编下步卒。时年十三。
……
临危受命,守单名关。取声东击西之计,烧敌军粮草,反困其营。奉领五千兵,探取敌后空城。第一州城破。
……
破第四州城,继而北征州治下二十一郡。于收复地,承帝圣意,复大朔礼,归正朔字。升任中领军,领兵二十万。
……
破第七州城,收西去璋云峰六十七郡,五州同回。升任神策大将军,掌军令,领兵八十万。
……
破第九州城,北境俱复,君授权柄,封定栾王,召命王都。
清隽小楷细密书满的辉煌历程在召命王都四字后,以凌乱划下的一笔墨痕仓促收尾。
“莫说当今朝野,便是数尽大朔开朝皇帝之后的上下三百年,也只有一个定栾王。”罗帷后那人的声音半是感慨,半是讥讽,“可那又如何,时地易也,陆战之勇未必能搬到水上。虎落平阳,将将只剩三万散兵……”
而后是老三不以为然的语调:“听说那定栾王是个长着一对黄招子的娘们,谁知她这位置究竟是真刀真枪打下来的,还是伺候那真刀真枪拿下来的……”
——
陈浒眼前晃过那枚从罗帷后探出的长指上戴的红玉扳指,又晃过手上那几页墨字累牍的白宣。
陡然,右手一阵刮骨锥心的剧痛抓回他散乱心神,视线聚焦,停在眼前一把滴血的匕首。
身处之地仍在随波浮荡的船上。
那双琥珀色眼睛,俯视着他,里面透出的寒光比刀尖更为摄人。她说:“若你真能拿下定栾王,自是你的本事。可是若没有拿下,你又是什么下场呢?”
“无非就是死于定栾王军的乱刀之下,正好你家主子背后做的勾当,也可以跟着你的死一并洗个干净。说起来这步棋哪里走得仓促,简直是桩稳赚不赔的买卖。二头领,你说是与不是?”
“至于背后到底是什么样的勾当,就得劳烦你带我去找你家主子,待我亲自问一问了。”
明明陈浒什么也没有吐露出来,她已把来龙去脉猜得七七八八。
但看她孤身夜袭,在巡逻密布的这艘船上如入无人之境,且不知在暗处窥伺了多久。
以她的身手,船上哪一个不是囊中之物,仍能按兵不动,这样不动声色搜集一切蛛丝马迹,在不过半个时辰里便叫他丢盔弃甲毫无还手之力,意图连根拔起他的背后势力。
此人心性手段之狠,可见一斑。
女人,美貌,身手,谋算。
黄色招子。
答案已经在眼前。
除了主公尚且惊叹不已的那位人物,当下还有谁有这等本事。
“定栾王大驾光临,我等不胜荣幸。”陈浒拿刀的那只手已然废了,他勉力挣扎了几下,强笑道:“我料想那平定北境的定栾王应当是何等坦荡磊落的英雄人物,今日看到你,却是我想差了。”
今安真真是听到了个笑话,轻笑起来:“你如何看,干我何事。”
她身上的杀伐之气几欲能凝成实体,半点不肖北境前大将军收锋芒于鞘,做一位戍卫边疆的守城者。
眼前这人更像是开山利斧,所向披靡。
到这步田地,胜算多少已经摆在明面上。
几处重伤迫得喘息难,陈浒艰难出声,几乎是难以启齿:“我、我曾从兵于北境戍卫军,拜至千兵大都统。七年前在一场对抗夷狄的战役中误中敌计,只剩六个弟兄一起逃出来。”
七年前,今安不过是一小小百夫长,刚从大将军的赏令下接过自己的第一支百人小队。而今竟在远离北境千里之外的南城江上,遇见甘为贼首的旧日同袍。
没想到有这发展,今安诧异地抬了抬眉,“你是要给我讲故事?”
陈浒噎住。
今安毫不关心他此时自揭老底的用意。是示弱求饶,还是缓兵之计,她都不在意。
若非知晓自身已成了弃子被抛于这无垠江面上,这人恐怕还要守着忠诚与她横刀对峙。在他抛弃了从军立下的保家卫国誓言之后,为财而立为生而弃的所谓忠诚。
她颠着匕首,漫不经心地,“那么,你从军时救了多少人,叛逃后,将杀人夺财的刀尖指向你曾立誓守卫的百姓,又杀了多少人?”
——
甲板上。
惊恐缩紧的瞳孔中,数条铁爪绳勾破空射来,钩住船身甲板。萦绕众人心里的恐惧,就这样随着数艘高船压来的阴影步步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