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声佐着翻折子的响动,风一过,支窗的短杆没支稳,摇晃起来。
今安听声抬头,看见虞兰时放下书卷过去支起窗。
他的手颀长,云水蓝的大袖穿风漏月,跌在地上的影子跟着摇动。
今安这才想起看时辰。
按往常惯例,用过晚膳,今安会到静室处理公文。底下人知道忌讳,这处除了阿沅,其余人都不会冒然进来打扰。炉上温着茶水,今安平时独处,想起就去倒,没想起就任茶水凉。
今儿个目光从窗前转回,手边不远的案台上放着茶盏,触手微温,里头的茶水喝了几回仍是八分满,不见空。
她方才心神全副沉入繁琐的公文上,竟没察觉不同。
正拿起笔,窗边的人走过来,没坐回对面的蒲团上,而是走近今安这边,跪坐在一臂远的位置,替她翻出压在折子堆下的朱砂盒。
今安抬眼看他。
虞兰时将随意堆着的折子一本一本叠整齐,长指顺势贴了贴一旁的茶盏,似是觉得温度适宜,这才缓缓掀睫,对上今安的视线。
他下了值,回去换了官服过来,与今安一道用了晚膳,再到静室。隔桌对坐的蒲团是他呆的地,属于他的小半张桌上一本倒扣着的书,一杯温茶,与今安公文堆积的另外一边桌上形成鲜明对比。
更漏声在静室中枯燥地流过一个多时辰,虞兰时便一道陪了这么久。
察觉后,大意如今安也觉出耽误了他工夫,很是不妥,“时辰已晚,你不必呆在这里,可以早些回去休息。”
虞兰时没应,去接她手中的毛笔,蘸在朱砂盒里蘸饱颜色,以毫尖对着自己的朝向递还给她,神色沉静:“现在不晚,一年多来看书笔耕到深夜,现在入翰林院,夜里时常要抄录,我已经习惯了。”
今安接过笔在折子上批注,埋头进公文的心神却散了几分,“翰林院里的事务如何?”
“每日点卯上值,教习会先与我们授课,午时后再派遣,要么点书抄录校检,要么观读侍讲学士们以往的文章……”
虞兰时说出每日安排,不紧不慢,说得多了,也不令人觉得聒噪。
应是占了声音好听的便宜。今安心想。
在他徐声讲述中,今安看完折子最后几行,听他问:“王爷呢?”
“很忙。”今安言简意赅。
可以想见。一个多时辰共处一室,无论虞兰时倒茶还是放下书,凝视她多久,今安都吝于向他投注目光。桌上这些公文更得她的欢心,远胜于他。
活人尚且能争一争,死物怎么争,说出来都是笑话。
真是……
虞兰时只能趁着今安偶然分神的缝隙里,争夺她的注意力,“是忙,公务要紧,休息也要紧。明早朝会,王爷可记着?”
一月两次的大朝会,又多了各地诸侯来朝,设在昭清殿外的玄武庭,乌泱泱一大片人头,能挤得眼眶裂疼。可再要定睛认上一认,定能在里头瞧清许多仇敌的面孔。
人多,恩怨就多。
今安记着,想起最近乱事,她问虞兰时,“最近找你的人不少?”
“是。”虞兰时说,“他们觉得我能在祭文一事后脱身,定是搭上了王爷的线,来找我,话里话外都是让我去递关系。”
“你怎么回?”
“许教习在旁,已帮我拦下大半,剩下的,我都只说人微言轻。”虞兰时说着,去握今安拿笔杆的手指,像是心下不安,略显踟蹰,“怕给你惹麻烦,一概都是这样说,可有不妥?”
“他们只会说你清高。”
手上折子批到头,今安任他牵着,目光懒洋洋的,灯下看他。
青年容色自不必说,当得一幅绝世名画。可不一样了,从前的虞兰时神态中还有些生涩纯然,现下烛火烟雾一笼,三分风流色画在他眉梢眼尾,跌来荡去。
就差把勾引二字直白写在眼中,可他垂睫敛笑,仍是一派端方。贪婪藏得够干净,今安对这种模样的虞兰时不设防。
虞兰时的头发长得好,乌簪别起一半,余下的披散到腰间,看着比今安的还长。今安另一手放下折子,拿他勾在前襟的一缕发,“十年寒窗的读书人,是该清高些。他们骂你清高,骂你不识时务,总好过骂你勾结党羽。”
不算夸赞,虞兰时照单全收,“这些年我的确只是读书,人情上一知半解,应了王爷的这句清高也无妨。”
今安睨他,半信半疑,“除了读书,没有做其他吗?”
虞兰时沉吟一会,“拜了个武打师傅,跟着学些拳脚功夫。”
倒是许久以前的玩笑话,今安又想起那个用拙劣借口接近她的虞兰时,“为什么还要学?”
因为伤重,又在连夜挑灯读书下熬得生病,他怕自己命短,来不到这里。于是碗碗苦药往肚里灌,扎扎实实地每日晨起扎马步练拳脚,年岁太大,童子功是练不成的,强身健体倒可。
以前的戏言未料一日成为真。
虞兰时轻碰今安指尖,逐个点过去,有一下没一下的,语气散漫:“都是些三脚猫功夫,没你当时教我使的匕首弓箭好用。”
今安点点头,手上在他胸腹肩膀过了一遍,虞兰时被她碰得瑟缩,她满脸正经,“筋骨是比以前厚实些,等往后些时候,我再教教你。”
一切心思用在今安身上的人,怎会看不出她此刻心神松懈,虞兰时笑,倾身靠近,低颈吻她鬓发,“初涉贵地,人情往来,也要王爷教我。”
一臂距离悄然间消弭,他臂膀一张,将今安整个人都搂了,握在十指间的笔毫未干,沾得两人手上都是朱砂,鲜红斑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