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那么多几个无头的冤魂又有什么稀奇?”
布莱姆抽出一把椅子,拉着她的手在她身边坐下。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闲言碎语。
“像我这样讨论起鬼魂与幽灵,的确是欠缺想象,不过如若有真正的鬼魂,我们血族是能够感知到的。”
“我听人家说,安妮王后有六只手指,却被她用黑色手套遮掩了,是真的吗?”
“不,是假的。当年她沿着泰晤士河顺流而下完成加冕仪式时可没戴什么手套。那时,各式各样的豪华游船跟在她后头,河岸两边挤满了观看的群众,可没人瞧见她的手指与你我有什么不同。”
“那么有传言说她脖子上有一颗黑色的大痣?”
“倘若是真的,那我想她丈夫亨利八世应当会第一个跳出来指控吧。”
他们又顺势议论了许多令人害臊的宫廷丑闻与鬼魂的生理学构成。天色晚下来后,他们在酒店楼下用了餐便歇息了。
然而布莱姆心中的思绪难以停止。无头皇后的流言、耸人听闻的鬼屋传言,拼凑着一个陌生女人由猛烈激情交织着阴谋而开端、以厌弃背叛浸泡着血腥而收尾的故事。
这个故事无法从开头讲述,因为在它被诉说以前,结尾就已在那里。或许所有故事都是如此。
布莱姆像是被这想法惊讶了一下。他看着床上熟睡的莱雅莉,快速地拿出纸笔,记下了什么。
他是为了什么而阅读的,又是为了什么而写作的?每个故事都有结尾,而他的时间没有。可是当他讲述生活时,情况就变了。生活被讲述就变成了故事,而故事承诺他:结局的确存在。他感到自己的时间在朝一个方向行进。上一刻的消亡,下一刻的出现,时间被永不复返地引向死亡,而他的生命也是一样。
结局一直就在那里,哪怕悄无声息、十分遥远。没有比这更令他感到欣慰的了。
两周后,经过几番官僚主义的信件往来、枯燥的税务与继承买卖的程序,以及一系列的文件造假与混淆咒语,他们终于获得了新生活大门的钥匙。
在一个寻常的夜晚,他们带着行囊乘上客船,在划动的船桨下,流淌辗转过英格兰历史的泰晤士河平静地向前。在莱雅莉出生许久之前,这河体曾载着无头王后安妮·博林与随行的豪华游船完成她的加冕礼。一路上,乐手演奏着盛大恢弘的乐曲,华丽缤纷的旗帜、挂毯、横幅覆盖着巡游的船队,上面悬挂着用金银布条固定的金属徽章。
仅仅三年后,这河水就承载着这名命运不幸的王后前往斩首之处。人们谣传她是一个邪恶的女巫,以高超的巫术蛊惑了朝臣与国王,并在背地里至少交往了至少百来个男人。而同样的河水,在数年后也成为了这王后的女儿伊丽莎白一世那庄重的王室巡游的奢华剧场。
是通向光荣还是死亡?
飘荡着旗帜、铃铛、遮阳篷的镀金游船,游窜着老鼠扩散瘟疫的摆渡船,运载着干草与燃料的大型平底船被无意志的河水一视同仁地托起。高贵的、卑贱的、血腥的、荣耀的,人们用尽修辞讲述自己的生活,人们生活在自己的叙事之中,人们生活在他人的叙事之中,与此同时,他们全心相信河流也通过他们的叙事流淌。
布莱姆将嘴唇贴在莱雅莉的额头上,双臂轻轻搂住她。月亮刚刚升起来,城市的景象淹入苍白暗淡的月光,河面漆黑一片,只残留一块块火炬倒影的斑点。他们依偎在一起,看着又一天的时光无声无息地消失了。突然,布莱姆感到自己的手被紧急地握住。指甲深深掐入他手掌的痛感让他惊讶地看向臂弯里的恋人。
她像一只被激怒的野兽那样微微颤抖着,粗喘堵在她因克制而缩紧的喉咙里,转化成一阵模糊的呜咽。
河岸上,一个头戴马辔般的笼型面具的黑衣女人向巷子深处走去。那是当局与猎巫人应用的一种刑具,铁辔头的两侧连接着尖锐的舌片,铁刺扎穿了女人的口舌。这种笼具用于惩罚虚荣、懒惰、野蛮、不可理喻的骂街泼妇。人的舌头总是在各样的酷刑中受到特别的指责,或许是因为它被视作反叛的首要工具。
他睁大眼睛看着那个消失在巷尾的女人,仿佛亲眼见证了一个不可磨灭的历史性的失败,一场对集体心灵的灾难性摧毁。他的手被莱雅莉牢牢握住。她像那个舌头被刺穿的女人一样一言不发,愤怒的双眸里有一种懒洋洋的仇恨、懒洋洋的讥讽。
布莱姆很熟悉这样的眼神,因为他曾经无数次在自己的眼睛里看到过。他知道这眼神不足以燃起反叛的火——虽然绝不服从、愤世嫉俗,可却无所事事、空空荡荡。因为那眼睛目及到的一切时间都在看见的瞬间退后、缩小,最后压缩成一个小点。那个小点的存在类似于一本书籍,一个故事,而不是真实的生活。
他突然理解了莱雅莉对阅读明目张胆的不屑。可是他需要故事。因为他需要结局。
船只一如既往地向前。一整个夜里他们沉默不语、心惊胆战。风在他们身后紧跟,月亮时刻在头顶盯梢,暂时消失的太阳在他们身后穷追猛赶。除此以外,他们背后只有一片虚空。
渡河后,他们继续赶路,天快破晓时便投宿在毗邻村庄的旅舍,到了夜晚则马不停蹄地向前。房屋、农庄、染坊、田野从他们身边经过。飞驰过空旷的田野,又是新的房屋、农庄、染坊、田野。身下是低洼的地势与泥泞,又看见了一排排青蓝色的针叶树,他们终于到到了目的地。
那是一座带院墙的古旧二层楼房,由一座被亨利八世解散的修道院改建成住宅。虽然不具备彩绘天花板或是大理石制的喷泉等一系列炫耀性的元素,但是石制的壁炉和装饰烟囱盆、下沉式拱门、几英尺的大窗户,以及大厅带有几何图案的锤梁屋顶都显然花销不菲。美中不足的是,由于空置已久,即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