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月余,云州的雪落得越发大了。
顾少卿还是坐在城楼上,望着外面的那一片茫茫草原,苍青色的天穹下,雪下得纷纷扬扬,无穷无尽,恍若要下到世界荒芜、时间尽头。
前些日子,他接到了弟弟身边亲兵自潞州一路快马送回的信件,说是长安派兵镇压叛军,精锐尽出,形势一片大好。
朝廷已不必他再管潞州战事,令他尽快将这些因粮道受阻而迟来的兵饷粮秣押运回云州,以解边军燃眉之急。
而按着日子来算,如今已经将至年关,日程上也超出归期一旬有余,然而那本该带着军备粮秣回来的人,却至今不见踪影,哪怕他派兵去寻,最终也是无功而返——局势不仅没有好转,反倒是越来越多想要搏一把的前朝遗孤、遗臣开始出现在靖州、纯州,乃至于潞州,想要拉起一批人马,
而那些心被赵王养大了的豪强大族,彼此之间或是联手,或是倾轧,诸多高门之间亦是多有混战。
而开元帝的身死,嘉丰帝的驾崩,更是使得整个涵中彻底乱了起来,挂着靖州兵旗的和朝廷的兵打,和那些个集结来的府兵打,和举着前朝旗子意欲复国而集结的兵来打,甚至和同样挂着靖州兵旗子却不同帅旗的兵打,逃荒的百姓并着那些个溃散的逃兵,以及当地不断收兵买马的豪族世家……如今整个潞州、整个靖州、整个纯州都跟着乱了起来。
一鲸落,万物生。
而赵王死亡背后,曾经依附于他的那些个人,他手里的那些个粮仓、甲胄、金银……便都成了他曾经氅下的那些个大族与将领们所追逐争抢的东西。
那可是赵王啊,那可是曾经风闻搬空了大乾朝廷国库的人,那可是短短数月里便拉起一队人马,甚至称皇称帝的人,如今又有着个忠臣、为主上复仇的大义名头放在那,又怎么不使人疯狂?
谁不想从中分一杯羹,而后得以使自己家族更上一层楼,说话有更多的重量?
于是乱了,彻底乱了,仅是一州之地,便有数家分据,其中多有倾轧……粮道,彻底阻上了。
于是连带着他弟弟,也跟着失去了踪影。
背后有人踩在雪地里的声音,嘎吱嘎吱地靠近了,最后停在顾少卿身后。
他微微偏了头,便见着那人手里持着的长剑以及剑柄上缀着的穗子,都是他看了多年,看习惯了的东西:“怎么样,找着人了么?”
而就在他偏头的那一瞬间,一片雪白的草地里有一到身影一闪而过,隐约便在顾少卿目力所及的极限处消失,快得好像让人觉着只是一道错觉。
待人定睛细看时,便又只见飘摇着的大雪打着旋儿落下,白茫茫一片,似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顾少卿心里明白,那并非是错觉。
那是草原上的饿狼,那是草原上的鬣狗,蛰伏着,窥探着,意欲趁人不备而窜出来咬住人的喉咙,而后,美美地饱食一顿,以期度过这个寒冷而又绵长的冬日——真正的野兽尚如此凶狠狡猾,而那些在冬日里,被战争夺去家园、被疫病夺去家人族人性命的、比野兽还要更加狡猾凶狠的草原部族,又怎能不盯上云州关隘后,那大片的土地,那如牛羊般孱弱的中原百姓,以及那些个已经被打败了的、被抑制住了的、那要人命的疫病?
长林呵了口气出来,而后便于空中凝结成了白烟雾气:“车马痕迹都在,但人一夜之间消失,连带着车辙痕迹也断了,这么长时间过去,当时痕迹被雪覆盖,能查出来的东西有限……”
“是啊,雪太大了,”顾少卿盯着原先那似有动静的地方,只是不待他看出些什么端倪,便被那雪折射出的颜色刺了眼睛,被风一吹,几乎要落下泪来,“那你说,这时候,谁最不想我拿到那批粮食?”
长林有一时的哑然。
顾少卿拍了拍落在身上的雪,而后自女墙上下来,与长林擦肩而过:“不必寻了,被老师请去做客的人,只要他一日不放人,那你我便甭想再找到我那弟弟的踪影。”
死是死不了,活着却也不会再轻易让他见到——包括顾少随一路押运回来的那批粮草。
牛皮靴子踩在雪上嘎吱嘎吱的,将蓬松松的雪压了个瓷实。
天寒地冻,这城墙上却也没有多少人在外面守着,大多是上了瞭望楼又或是箭楼里燃了篝火,躲着风雪,但当值的守备副官等一双眼眸子却大多落在那白茫茫一片的雪原上。
任由那寒风自箭楼外透过箭洞,呜呼咆哮着将冰寒霜雪扑了人一脸,依旧犹如铜人儿一般守在毫无遮掩的箭洞又或是瞭望口处,眼底带着警惕与浓重的防备。
“那咱们怎么办?”长林跟在顾少卿身后,“小将军他带着粮食一道……如今咱们粮仓里的粮食,怕也只能支撑到月底了。”
如今已是腊月中,天寒地冻,任是如何却也催生不出粮食来,朝廷本该运到的粮食本就迟来,如今更是……人也不见,粮食也跟着不见。
那剩下的日子,又该怎么熬?
顾少卿停住脚步,雪与雪之间挤压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沉默了片刻,这才开口:“军中应当还有数十头豚,十数头羊与牛,拌着剩下的稻米麦面,都拉出城去。”
长林心下一悸:“公子这是打算……做什么?”
风呼啸着,席卷着雪花扑了人一脸,花型精致的一片晶莹粘在了顾少卿睫毛上,被他微微那么一眨,而后便被体温融成了一片湿润水渍,带来些许冰凉寒意之余,片刻后却是连他眼睫之上都隐约凝成了细小的冰凌。
他轻声道:“自该是让我云州拒马关上下将士,吃上最后一口热饭,吃上最后一餐饱饭——以后,再想吃暖吃饱可就难了……”
他抬手指着城墙下一片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