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灯火如豆,愈发衬得这不大的直房中暗影幢幢。
门被吱呀一声推开,有一身低等太监打扮的宫人闪身进来,而后又将那门原样阖上。
屋内没有人说话,这处直房的主人正趴在床上,皱着眉头合着眼睛似是昏睡。
那人脚步踩在地上悄无声息地朝着床榻接近,而后便对上了观玉那对异常清醒黝黑地眼眸,登时脚步一顿,而后又似是无事人一般,在观玉床尾处轻悄悄坐下,上下打量着观玉如今这副模样。
观玉眉眼微动,一向低眉垂目好似没什么自个儿主见似的面容如今倒是现出几分阴鸷:“怎么,你是来看我笑话的么?”
那人嗤嗤一笑,声音透着些许阴柔:“我看谁的笑话,也不敢看观玉公公的笑话不是?又不是嫌活得太长了。”
也不待观玉再开口,那人便道:“你这外头,守着的人可不少,内司监的,暗影卫的,雍华宫的、雍和宫的……想偷偷来见你一面,如今竟是比登天还难。”
“再难,你不依旧得来?”观玉撑起身子,碍于背后的伤,却也撑不起太高,动作牵扯之下,又添不少疼痛,“昭仁太后那里,盯我盯得太紧,委实不是什么好事。”
在这宫里做事,差事办得好了,无功是常事,但若是想寻一个人的错处,那哪里能有什么毫无错漏之处?
“如今这我这一举一动,皆在昭仁太后眼皮子底下,”观玉道,“这宫里的贵人上了年岁,底下没有个儿孙需要过问,手里也没个什么打发时间的乐子,难免就得往下人身上找些事端。”
“这两日,你便寻一个机会,将吴王之事,传到昭仁太后宫里去,好歹转移转移昭仁太后视线……一宫太后,两朝国母,总是盯着咱家这个奴才算是什么事儿。”
观玉眼皮微垂,复又是早先那副风雨不动,安然自若地模样,“咱在宫里各处安插的人,是比不过她老人家数十年如一日的经营,但再如何……这后宫主位,也该是换上一换的时候了。”
“怎么着,你能说动圣上,要他将苏四召回长安了?”那人声音低柔,说话间尤有笑意,“至于吴王之事,你且放心,明日一早,这消息便能传到雍华宫里去。”
“那便好,”观玉幽幽一笑,“我是说不动圣上,但眼下大选在即,中宫却还空着,我不急,你说朝里的那些个大人们,急是不急?”
他一撩眼皮子:“什么事都得有个尊卑先后,圣上大婚之事,更是先帝明旨,谁敢在这寸头上,越过了苏四去?”
有风声吹过,哪怕是阖上门窗的屋内,灯火亦有半晌的摇曳,屋内二人停住话头,待过了半晌,无有其他异动,这才舒一口气。
那声音低柔之人道:“大人派我来问,你宁肯受这一场罚也要办成的事……到底有几分把握?”
观玉微微眯眼,沉吟着半晌,方才道:“约莫着,八成。”
“哦?”
“昔日先帝所赐的两位美人,本就是看着昭和太后不曾往圣上屋里添人,也不曾为圣上打算过婚事,这才赐下的,”这些陈年旧事,约莫也就是宫里老人又或是一直跟在卫信身边的人才知晓,“出身虽是差了些,无有父兄在外帮衬,但终归家里都是多子多福好生养的。”
“再有,自圣上被立为储君起,我便用了秘药蕴养,”观玉道,“那秘药对咱们这等阉人不起作用,对着多年身边儿没个体己人儿的圣上,可不好说……此番刘美人侍寝,必然得中。”
“若是不中,”观玉抬了下颌,对上那人视线,“那就得你我帮把手,来一出狸猫换太子了。”
那人蓦然一笑:“这皇宫大内,这话也亏得你敢说得出口。怪不得大人夸你,说你能成事呢。”
他起身,一张面容半隐在晦暗中,半被那豆大的灯火熏得发暗发黄:“你说得对,这宫里的贵人,总盯着咱们这些个小卒子终归是个麻烦,你不给她找点事做,她便要来寻你我的是非……这事我且应下,太医那头,你也得寻好了人,把这些首尾都处理妥帖了。”
观玉抬眼:“我做事,你且放心。”
那人朝着他微一颔首,行至桌前吹灭了油灯,而后黑暗里轻微一声吱呀声响,便再无踪迹。
隔墙,无人居住的直房中,有人将贴在墙上的茶碗取下,悄无声息地塞进怀里,一猫腰的功夫,也跟着失去了痕迹。
夜色渐深,夏日里的雨再一次淅沥沥的落了下来,打在瓦当上,打在青石方砖上,打在甬道里,也打在人心里。
比之太监所住的直房不知宽敞了多少的寝殿里,灯烛交映,连带着那披着薄衫下床的喻氏,如今洗去铅华后带着岁月沧桑之意的面庞都照的清清楚楚。
那伏在地上的,衣摆沾了潮气的太监,不是德清又是谁?
有值夜的侍女扶着喻氏在椅子上坐下,有宫人自外头炉子上一直温着的水调了蜜水奉上,而这短短时间里,德清便将该说的都说了,于是整个寝殿里待他声音一停,便只剩一片沉寂。
茶盏盖子轻微地一声磕碰过后,连带着茶盏被人稳稳地搁置在案上,饶是再如何睡迷糊的人,如今听了德清这么一番大逆不道地回禀,这脑子里都该清醒了。
喻氏一声长叹:“看来,哀家是猜对了。”
“时间一长,人心浮动,这做主子的过于宽厚,那也难免压不住底下的奴才,”喻氏拿了帕子,擦去手上先前端着茶盏不慎溅出的蜜水,神色淡淡,“但哀家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这去母留子的手段,敢有人用到圣上身去。”
夜里,值守的侍女太监并不多,然而能在寝殿内伺候着的,都是心腹,然而此时听闻二人所说,一个个却都不动声色地垂首,连带着呼吸都愈发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