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华宫偏殿里,一众宫人侍女屏息而立,不知从何处侵袭开来的冷香一点点沾染上了众人的衣襟,使人神思清明的同时,连带着周身燥意也逐渐冷却。
上首,苏慕容正在翻阅折子,折本上已然有了蓝批痕迹,或圈或点,或拉了长长一道横线——皆是由前朝中书省的诸位辅政大臣们批阅过的折子。
自苏慕容回返长安,入宫面见了太后与皇帝之后,却是不曾回到太师府安心备嫁,而是留在雍华宫中跟着前朝大臣们过着一般无二的日子:
寅时过半身起,更衣盥洗后用些小食,寅时末与昭仁太后一道临朝。
卯时正,至前朝,卯时一刻,净鞭声响,朝会觐见。
而待卯时末,朝会散去,昨日中书省批好的公文便要送至宫中,由苏慕容阅览。
如无异议,便递往无极宫,由卫信身边儿的太监一本本念与他听;若有异议,便写于纸上,贴在折子尾章以作贴黄,一道送去无极宫,自有卫信断别。
如此这般,除却每旬休沐日之外,从未有过间断。
苏慕容将手里的笔搁下,复又将粘了糨糊的贴黄黏在章末,这才将奏本合上,归置于一旁已经看过的折子里去。
一事既毕,苏慕容绷在脑子里的那根弦儿才敢松上些许:不观苍穹星海,不知天有多高,不阅地理水经,不明地有多厚。
这些日子以来,她着实学到了不少东西,也切实知晓了朝廷水面下又是何等的一个庞然大物。
最最令她羞愧的,则是昔日那般的坐井观天、自以为是。她不过一闺阁女子,便是自幼随着苏青延一道学习,却也终究比不得这朝堂上的衮衮诸公——便是连寻常士子的眼界,怕都比之不及。
“所谓独学而无友,孤陋而寡闻……”苏慕容轻声叹笑着摇了摇头,终究是见识太少,目光过于短浅,思虑不够周全,办事几乎也没有什么手段,直接而又粗暴。
她能这么一直走到如今,不外乎她身上套着凤女的名声,背后是当朝太师,先帝不与她计较,父亲待她纵容,地方官员对她忌惮……
于是这么多年下来,除了姓顾的,几乎没有遇到过什么挫折,便是当真得罪了人,却也为着她身后这一尊尊大佛而退步相让——却使得她以为是自己能耐了得。
如今这般,着实是开了眼界,思及朝中济济人才,观其处事方法,方知自己有几斤几两,所做所为又是何等小打小闹——以管窥天,仅知方寸,却敢有登天之志,不可谓不盲目。
苏慕容拉回思绪,探手将最后一本折子取来,这一本内里说的却是前线战事:
靖州兵如今已然占据纯州,烧杀抢掠,破家无数,民壮田丁被其充入军中,老弱妇孺多有死伤,其队伍也由最初的八千精锐之数扩充到六万有余,翻了数倍之多。
然而到底时间有限,编民充军,却也要有所磨合,练民成兵,亦非数日之功。
是以两军交战之时,战场上分化极为严重:若是将领严苛,那便以人命相博,哪怕以十换一,靖州兵也敢换得——毕竟死的都是些强行招募来的“流民”;若是落了下风又或是率兵将领战死,其氅下被编为兵卒的流民便当即丢下兵器,立刻投降。
若仅是如此,倒也还好,却偏偏这些尚不能被称之为“兵”的流民数量庞大,又失去了土地家产,被俘之后倒是安生,但也不能放。两军交战,这些人一旦被放出去,便又会被靖州兵捕捉去充作兵卒,无异于放虎归山。
但这些人若是不放,军中粮草又不足以供应这么多的俘虏——杀俘乃是战场禁忌暂且不说,就算当真要杀,这些却原该是大乾百姓,除却个别手里是正正经经的武器之外,剩下人手里多半则是些农具。
——那些个锻打出来的兵器,却是不舍得、也没那么多东西来给这些乌合之众用。人命,在战场上向来是消耗品,而对敌人无有一合之力的人命,在战场上是最先被抛弃的一批。
但这些人对朝廷来说,他们更是大乾百姓。
放不能放,收不能收,送走之后,他们也是流民,他们吃喝从哪里来?
人为了生存,做什么事都不稀奇,贸然将这些人送走……怕是无端能生出许多乱子。
苏慕容蹙眉想了想,却也寻不出什么法子来:当初钦州确实什么都没有,但她手里却有着朝廷拨下来的银粮,而后也是拆了东墙补西墙这才转圜过来,慢慢有所盈余……而战场上,以性命相拼,连带着那些个粮草,虽有富余,但也都有定数,着实连拆补的办法都没有。
苏慕容按了按眉尾的穴位,缓解几分劳神,这才定下心思去看中书省诸位大人批在字里行间的回复。
而后几本皆与潞州战事分不开关系,待苏慕容将剩下这些折子看完,却已是过了小半个时辰。
无极宫前来取折子的太监无声立在下首,也不知等了多久。
“送去罢,”苏慕容道,“今日朝中所说,无非两样,一则是与赵王与潞州之争,前线粮草吃紧,二则……请圣上于宗室中挑选嗣子,择名师教习,以稳民心。”
于后头这一事上,苏慕容着实有几分微妙,但以她的身份也着实不好多说什么,只挥了手,要那太监将这些看过的折子送去无极宫。
对苏慕容来说,她这些日子每日里都是围着这些政事打转,上朝,听政——当然,她还是那么一身侍女服——批阅折子,而后在这些折子送去无极宫后,则还要到昭仁太后身前侍奉,倒也不需她额外多做些什么,每日将她对朝政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说与昭仁太后听便是。
偶有问询之处,她也权当是复盘。
然而今日送去无极宫的折子前脚走,紧接着便见喻氏带着人进了偏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