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旷与周太尉对视一眼,低下头心照不宣。
庞太傅向前一步,掷地有声:“自江南道前太守沈铭回京任职后,金陵稻收一落千丈,与之相反,靠出海、制酒起家的越当商会却如日中天,一跃成为江南最大商会,连金陵纪家所掌的安南商会也要避其锋芒。”
他撩袍下跪,言之切切:“陛下!自古农为根本,工商皂隶不染清流,其中唯商大患。汉时有千金之家比一都之君,巨万贯与王同乐,人称‘素封者’。江南山高路远,若不对商会加以压制,难保其没有自立之心!”
“庞太傅此言差矣,”韦相走向前去,向皇帝揖上一礼,“江南多雨多丘陵,原就不适宜大肆农耕,若非千年来商户汇聚,又何来这鱼米之乡,富庶之地?抑商于江南,有如坑孺于曲阜啊!”
庞太傅冷哼一声:“右相未免夸大其词,我朝以儒治国,而商为其末。圣人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义’,因自古从商者唯利是图,不择手段,乃国本大患。先秦周天子放任诸侯自由,使各国汲汲营营,终遭覆灭。汉末吴楚七国之乱,均有私人工商势力于背后扶持。陛下,前车之鉴,犹在眼前!”
“古有言,农为国本,商为国魂,江南商户迭起,于朝廷赋税也是大有裨益的。”
“岑翰林,你莫不是也要学那名相范蠡、管仲,以财挟国?”
底下两波人吵得不可开交,皇帝端坐上首,不置可否,待一个个都面红耳赤,气喘吁吁时,才沉声问:“元策,你怎么看?”
谢元策不偏不倚立于大殿正中,英气的面庞看不出半分情绪。他闻言向前,恭敬行礼道:“父皇,儿臣以为,不应将江南商会赶尽杀绝,原因有二。
其一,江南道中,江州、姑苏、常州历来是文萃之地,本朝便出过数十个大学士,如若大肆打压,恐失民心,于科举一制也百害而无一利。
其二,江南商会亦不乏良商,年前大澧商会,高丽、倭国、西域四海来朝,以安南商会为首的大澧商人,高义薄云,砥节砺行,尽显□□风范,与边疆小国互通有无,于丝绸、茶叶、瓷器等业促成多项贸易,不仅能充盈国库,声扬我朝威名,更于民间营生大有裨益。”
“哦?”皇帝面上沉思,声色却不如先前般严肃,“那元策以为,这江南商会,便打压不得吗?”
“非也。儿臣以为,江南商会如日中天,确是埋下祸患。然朝廷该做的,非抑商也,乃限商也。”
殿内众人面面相觑,亦有喁喁私语传出。自古重农抑商之策并不少见,但这“限商”之论,还是头一次听闻。
“限商?”皇帝来了兴致,语气温和道,“如何之‘限’,你且说来。”
众人目光凝于殿中仰立之人,只见他面上不显喜怒,琅琅开口:“世人皆知,山海陂泽,皆为王土,则其附属产物,也该由朝廷管控。儿臣拙见,应加大官营禁榷力度,取缔私人盐印、铁印,再加铜、铅、锡、硝于官营范畴,设专有官员管制,隶属于中央.....”
落日夕照将宫殿渡上一层金边时,殿门才轰然打开。
着各色官服的朝臣自紫宸殿鱼贯而出,门口侍立的太监再次回过神,口中恭敬话如流珠般吐出,将这些昂立于大澧朝堂的肱骨们送离。
周太尉用余光向后看着,放慢了脚步,顺其自然与左相并了肩。
“左相大人方才,怎得一言不发?”
朱相两朝称相,如今年过古稀,颇受皇帝尊敬,是当之无愧的位高权重。他背着手缓行,呵呵笑道:“旁人说过了,老夫便不用说了。”
周太尉微一沉思:“师父心中,也是同太子一样想的罢。”
朱相停了步子,面上笑着,一双浑浊却锐利的眼却直对上周太尉:“老夫怎么想的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是不是这样想的。”
周太尉忙作出一副受教模样:“师父是说,陛下心中,早已是这般想的,只不过借太子的口说出来了?”
朱相却不再答他。他挥了袖子,朝周太尉摆了摆手,继续悠悠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