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而立之年都想不清楚,又怎能指望一个小和尚给他解惑?
他这样一番长篇大论,咄咄逼人,怕是为难这小师父。
季尧臣拱手道:“抱歉,是我激动了,小师父不要放在心上。”
释颜略带感激地低头行礼。
行完礼,又屈起身子,从桌子底下摸出一只棋盘,摆在桌面上,诚恳道:“既无法给施主解惑,小僧愿陪施主手谈一局。”
季尧臣大喜,掀摆坐在对面:“你会下棋?”
“会,在寺中同住持学过一些。”
“那太好了。”季尧臣连忙布子,眼里闪过罕见的急切兴奋之色。
这斜靠桌下的棋盘,是他连同那些书本一起从宫中带出来的,这小和尚眼睛倒尖。
季尧臣性喜静,最爱看书和下棋,可惜难遇棋友。编纂史书那些年,只好自己和自己下棋,后来忙着教阿执读书,又后来遇见个难缠的苏奈,这棋盘和棋子便落了灰。
此时有人愿意和他下棋,棋瘾便被勾了上来,捏着棋子,激动之下,又是满面通红,喝了酒一般,脑袋不自知地一摇一晃。
释颜盘膝坐在桌案前,手拈一子,落子时身子微微前倾,仪态雅致。
他的声线如潺潺流水,边下边说话,和以窗外雨声,便丝毫不觉得突兀,更不恼人:“天地间气运此消彼长,相互平衡,冥冥之间自有定数。”
季尧臣一手捏着棋子,一对凤目死死盯着棋局,没有搭话。
释颜抬睫瞭他一眼,见他还沉溺于棋局中,似乎没听见外界声音,也不生气,又探身落一子,缓声道,“此生恶果,也许是前世谬误。”
这瞬间,这道声音在季尧臣耳中恍惚,如黄钟被敲响,庄重空灵的“嗡”声延绵不绝。
窗外哗啦啦的雨声,咆哮的风雷,尽数消失不见,眼前的画面,也似被雨打湿,一团团模糊晕染开来。
季尧臣定睛,他仍在坐着下棋,只是眼前的棋盘突然变得广大了许多,不知是何种昂贵材料制成,周身散发着莹润的光。
那棋面上的黑白棋子,一个个圆滑晶莹,如包了一汪水,似透非透,煞是好看。他将手上拈着的那枚白子贴近眼前细细端详,只见棋子内云雾浮动,隐约有山影树影,这棋子里,竟包含了一个小小天地,不禁一惊!
对面一枚黑子“啪嗒”落下:“那我就随便下了?”
坐他对面那人,是个十分年轻的后辈,看不清脸,隐约只见得他一身没有丝毫褶皱的云锦白袍,腰上扎了五色丝绦,斜斜坐在塌上,袖子随便撸到肘处,极为不拘小节地露出一条玉白纤细的胳膊。
季尧臣再看棋局,不由一惊。
这年轻人看似骄狂不着调,落子却精准万分,转眼之间,已经占尽先机。
季尧臣的注意力马上让棋局吸卷进去,冥思苦想起破解之法。
额头上的汗一滴一滴滑落进领子,嘴唇亦起了干皮,脑袋里似有人拿锤子不住敲打……
后辈的手指纤细,不断落下的黑子十分凌厉,步步紧逼,将白子围得水泄不通。
季尧臣的呼吸急促起来,内府仿佛有一团火在灼烧,热气从双耳、口鼻中不住冒出,想得头痛欲裂,冷汗涔涔,亦拦不住颓势一片,大厦将倾,哗啦一口气尽数崩塌……
他死死看着棋面,不甘地长舒一口气,胳膊上卸了力,未曾想,一个没拿稳,棋子脱出重重落下去,“啪”地砸在棋盘上,那棋盘顿时“咔嚓”一声,从中间绽开树状裂痕。
棋子跳了几条,打着旋转着,几种碎裂的声音交叠在一起,宛如绝望的啸叫。
对面那白衣的年轻人却吃了一惊,弹起来跪下去,膝行几步,小心翼翼地抓住了他的衣袖:“师父,徒儿又惹师父生气了?”
季尧臣茫然回头。
自己被拉住的袖口宽大,为鲜艳的正红色。那跳脱的年轻人仍然没有面孔,挠了挠头,大略可以想象出他脸上的无措:“师父莫气,我、我也不是故意的……”
这瞬间,云开雾散,季尧臣仿佛被一只手猛地推出梦境,身子一抖。
窗外暴雨如注。
小屋的窗户敞开,冰凉的潮气拂面。
对面的释颜双手交叠在膝上,侧头安静地看雨,薄薄的海青衣袖被风吹起。似在静静等待他回神。
季尧臣再看眼前棋盘。
怪了,难道是白日发梦不成——
他竟已不记得刚才如何交战,不过棋面已明,白子一败涂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