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苍白的脸颊在山月下清晰地显出两道泪痕。 “是你?”宋元夜认出来,先是一怔,随即才想起她来,脑袋昏沉间只觉讽刺,“不过是才将你的事务交由旁人,便值得如此伤心,大晚上还寻来找我理论么?” 那与他撞上的人正是赵霓裳,只是好像听不懂他的话:“我,我不是……” 然而不等她说完,宋元夜已自嘲一笑:“你没有做错什么,提拔你的是我,你从没主动要过;一句话不让你再制羽衣的也是我……便你有几分怨言,心生不快,也没什么不对……” 他似乎倦累了,又不想回去了,竟随意在旁边坐了下来。 山石前面,便是飞瀑水潭。 宋元夜仿佛不再是宋氏少主,只是静夜里一个借酒浇愁的人,一心沉在自己的失意中,连身后人的神情都未关注。 赵霓裳便在心中想:你也知道,这一切只是你一句话。可你的一句话,一给一夺,害死了我父亲,也杀死了迦陵频伽! 只是恨意越深埋,神情越诚恳。 她望着前面宋元夜的身影,轻声道:“少主误会了,我只是恰巧经过此地,想趁夜去后山谷里祭扫家父坟茔。自然,心中也并没有什么不快。您提拔我为绮罗堂副使,本就是天大的恩典,是霓裳从来也不敢想的。如今失去了,也不是坏事。父亲曾教过我,人当知足……” 宋元夜不太入神地听着,只重复了一句:“父亲?” 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里,注定有许多的回忆会被这简单的两个字勾起。 赵霓裳的声音放得柔和了,似乎以为他是询问自己,于是走过来:“是,我父亲,就是以前绮罗堂的赵制衣,您应该不认得。但他为宋氏制过许多好看的衣裳,我制衣的本事,也都是他教会的。他人很好,在世之时,也很关切我。您……您是也想起老家主了吗?” 最末这句,像极了在打量过他神情后,小心翼翼问出的话。 宋元夜忽然闭上了眼。 赵霓裳却轻叹:“能教出您和兰真小姐这样厉害的人,老家主也一定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吧?” 宋元夜想,若是换了往常,他是断断不可能与这样一个小侍女说话的。 可或许,这一天是父亲的祭日,而自己与妹妹争吵尚未和好,满腹心事无人倾诉;又或许,是赵霓裳也没了父亲,自己和这个小侍女之间竟有一分的同病相怜…… 总之,他忽然很愿意有个人说话。 只是,很了不起的人? 宋元夜垂下头,看着水潭里被飞瀑溅碎的月影,心中只有惘然:“再了不起的人,死时也就是那样。阵法也好,筹谋也好,付出了那么多、那么多,可得到得最少。临到头来,也会后悔,会怨憎,会怅恨……都是一场空罢了,再厉害有什么意义呢?” 赵霓裳静静看着他,眸底似有光华闪动。 宋元夜看她一眼,便道:“我看起来很没用,和别的世家子弟不太一样吧?” 赵霓裳竟轻轻点头:“和兰真小姐的确不太一样……” 宋元夜于是笑出声,于是喝了一口酒。 只是喝时觉烈,入喉觉苦。 有些话,对着妹妹,他是不敢讲的;可对着这小小一个侍女,又有什么不敢呢? 他道:“是啊,和她尤其不一样。我也想,拼尽了全力地想,想要和她一样。只是,偏偏做不到……” 父亲临死前,紧紧握着他们的手,牙关因为旧伤复发而战栗,却发了狠似的要他们发誓:“你们记住,死死地记住,爹爹没有做到的,你们可以完成。一定要、一定要齐心协力,重振宋氏……” 那是鉴天君宋化极啊。 宋氏的家主,半步大乘的修为,以绝妙的阵法享誉天下,智计卓绝,兵解道消之时全无得道的安平,竟只有无尽的执念与苦痛! 他身去之后,宋氏便交到了他与妹妹两个十来岁的孩童手中,纵使出身世家、开慧极早,如此复杂的局面,也绝非他们能应对。 起初时,一切如常。 家中仆役照顾他们并无什么变化。 直到有一次,妹妹外出淋雨,不慎染了风寒,总是咳嗽。他想起上次王命来家中玩时输给他的暖玉,于是半夜里起身,刚将那块玉放到妹妹手中,便听见外面有人低声说话。 一人担心:“拿这么多,不会被发现吧?” 另一人笑道:“不过两个小屁孩儿,家里的东西都没有数,能知道什么?拿就是了。再说,我前阵子已经巴结好了贺长老。如今这宋氏的局面你还没看清?贺长老渡劫期的修为,贺家又是最庞大的附族,挟这两个小娃娃号令宋氏,还不是指日可待的事?咱们多拿些东西,回头孝敬他们,将来才有好日子……” 黑暗里,只见外头两人贼老鼠似的偷拿东西。 那一瞬间,宋元夜浑身发抖,就要冲出去大声叫破。 但一双纤弱的手,从后面伸来,将他拉住的同时,也捂住了他即将发出的声音。 那双手尚因为高烧,有些发烫。 宋元夜转过头,就看见了妹妹兰真在黑暗里那双浸了水似的眼眸。她一样感到屈辱,但比他冷静,微微咬着牙关,竟没发出半点声音,只是动也不动地盯着外面,直到那两个人离去。 对于两个小孩子来说,那的确是一个寒冷的夜晚。 屋内没有点灯,窗外只有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