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来没有注意过,这质子府不仅破败,还很局促。不过只有前厅和后院,房间也只有两处,相对而建,隔着一棵很大的枳树。如今已经入了夏,枳树上结了青涩的果子,不细看还不算分明。
公孙非要让出东边的惯居之所,态度带着几分执拗:“这处轩敞干净一些,你畏冷怕潮,还是住在这里妥当。”见她又要推辞,不由轻笑,“伯姬怀孕辛苦,自然什么都要准备最好的。”
伯姬有些讪讪:“那不过是诓少姜的一个谎话罢了,殿下何必总是提起。”
公孙不言,浅笑着感应阳光的温度,天光中有模模糊糊的影子飘过,或许是流云,或许只是他的错觉。双目失明的日子太久了,久到他已经习惯了用耳朵和鼻子去了解这个世界。其实这些都比眼睛要诚实,至少此时他看不到她故作的轻松自在,佯装出的世事单纯。
她是个敏感的姑娘,总有些精明的小算计。可惜她想要的东西太多,所以才总是落入别人的罗网之中。只是这些他都不在意,江慕昭无法帮她实现的,他会一一帮她,不让她患得患失,铤而走险。
一阵风不合时宜地拂过,伯姬仰头,五指梳出几道刺目的光线。一张厌倦了笑的脸,恢复了冷若冰霜的常态,颇有些疲惫的闭上了眼睛。
“等到此间事了,我帮殿下治眼睛吧……”她忽然侧首,看向了树那边的公孙溯之。他生着一张干净澄澈的侧颜,温柔端和的样子总让人忘了他的处境。或许一开始却是有心靠近,但此时此刻却只想真诚的帮他一次。她干得好事不算多,真心实意干得好事更少,可是面对这个人,她的谋算中也莫名有一丝真诚。
其实她也会很疲惫,流连红尘这么久,该折腾也折腾够了,挫折一个又一个,让她深深怀疑自己。有时她也会迷惘,死去的人不会再活过来,胜败荣辱皆是天定,为什么她那样执着于复国。
江慕昭说她不过是在无谓的挣扎。她倔强的不肯承认,他太高傲,不屑于了解她的真实所愿。
“我已经习惯了,治不治又有什么关系。而且伯姬,我马上要回雍都了,”公孙溯之向着伯姬踱了几步,微微侧身,像是在等候着某种回应。他仍旧带着十二分的耐心和温柔,却让伯姬感觉到了一丝莫测。
她一直想找一个词来形容公孙溯之,想来想去就是“莫测”。温文尔雅,君子端方,这些只是外在。他的骨子里总透着一种疏离,不是江慕昭傲气睥睨带来的疏冷感,单单就是孤寂,越客气有礼就越与人保持着距离。正如此刻,他的语调再柔和,终究也只是通知。他无论给了她多少暧昧的错觉,终是拿她当陌生人看待。
可她偏不信邪,虽说帝业式微,可直觉告诉她,公孙溯之并不简单,他不是宋王那样好美色又庸碌无为的人,若是得成一番功业,晏国之事也有希望。
世人多看眼前,有几人可观长远。
“为何忽然要回雍都?”伯姬从未听说过质子有擅自回国的权利,故而心存疑惑。
公孙溯之摸索着寻了个地方坐了下来,一大片紫薇累累垂垂地掩映着他的容颜,因浓丽而衬托的愈发清朗明秀。“天子病重,华国允我回去看望。”
再大的事情,从他口中说出都有云淡风轻的感觉,仿佛他半分都不在意。
“还回来么?”伯姬追问。
“伯姬想说什么?”他不答反问,笑意悠然。
伯姬心下已有打算,却未直言,只是道:“我希望你能顺利留在雍都,讨一块小封地也行,若是天子崩逝,质子的日子一定更不好过。”
他却笑,没有接话。
过了许久才声音缓缓,如同叹息:“曾经,我阿母颇受天子宠爱,可却因此见妒于后宫。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天子起初并不相信那些谗言,时间久了便对她心生厌弃。她性子刚烈,不肯解释,久而久之郁结于心终成不治之症。阿母去的那年,我十岁,因为目不能视又年幼丧母,便被大巫说成不祥之人,再不得天子理会。雍都派质子于诸侯,本就是个笑话,可惜,我就是被选中的那一个。”
说这些话时,他晦暗的眸子里分明全是悲伤的情绪,声音却漠然地像是讲述着别人的故事。他刻意掩藏着自己的脆弱,反而容易让人慈悲汹涌。
“等到你的眼疾好了,让那个大巫看看。如此妖言惑众之人,当就地斩杀。”伯姬很有几分忿忿。
“伯姬……我此次,不知归期。”他低声叹息,言语吞吐。
半晌,身边没有任何动静,空气的静默中,传出一丝离别的况味。他想人与人之间就是这样,无论心中多期待相遇和陪伴,但是该分开时还是没有半分征兆,谁都没有办法。他想起渡口的初见,尽管看不到她的脸,仍然能感觉到这是个多么美丽的女孩子。不仅美丽,而且狡黠鲜活,像是一束光猝不及防地就照进了自己阴霾的人生中。
可她是若阿山的令仪姑娘啊,带她走会有多少风险,他清清楚楚。
伸出的手就那样犹豫着,最终藏进了垂下的衣袂之中,保持着可笑的容止端方。
一时有风拂过,衣袂上传来轻微地晃动,连带着整颗心都摇摇晃晃地,落不下来。可是风都停了,为什么还会颤动,他终于回过神来,感觉到了身边人调皮地举动。她牵着自己的衣袖,一点点晃着,声音又轻又软:“听说雍都风光很好,不如,殿下带我去雍都吧。”
公孙的心忽然窒了一下,然后便是杂乱无章的跃动。午后的阳光炙热灼人,他额上汗意涔涔,身体焦灼滚烫。
清俊的脸上仍是一派温存和煦之色,心思辗转了许久,才勉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伯姬,你当知聘者妻奔者妾的道理,我不想你受这样的委屈。若是……”
她却咯咯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