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剧方歇,宋含章低着头跪在地下,脸颊两侧都是五指红印,只不过片刻,就已肿了起来,他此刻愣愣怔怔的,回不过神来。
姜原问道:“你禀性不坏,是不是有人胁迫于你?”
听了如此一问,宋含章猛然抬起头来,仿佛悟到了什么,又不敢置信一般的直视姜原,却见姜原古井无波的眼中黑黝黝的一片,正盯着他。
宋含章打了个冷颤,便在此时间想起许多事来。
他想起谢琨独身傍晚来此,给他送上一封银子,却在母亲的怒火中,他又被迫将银子送还谢琨的窘迫。
想起母亲谆谆教诲,要求他不受他人嗟来之食的责备。
想起谢琨差人送来人参时,那种被施舍的惭愧与感怀。
他想起那日弘文馆外,被拳打脚踢的痛苦羞愧。
想起他唯唯诺诺,给人赔罪,却被徐有涯等纨绔子弟胁迫着钻粪桶的屈辱。
想起冷窗薄衾,研墨成冰中苦熬着灯油,在寒室里为人代写文章的默默无名。
他想起拿着第一笔挣来的银子去给母亲买药回来时,母亲欣慰的目光。
想起青囊坊外学徒鄙夷的目光与轻蔑。
想起高文远书房内琳琅满目的书籍与那几个博士暗恨的嫉妒。
他想起跪着哭求高文远求把他收入门下的卑微,想起谢琨找他温书时馆内异样的窃窃私语,想起自己把银子砸在卞方进身前的扬眉吐气。
他想起初见许群玉时耳边传来的那一句提醒,想起许群玉为他脸上伤痕展露笑颜的那一幕场景,想起青囊坊外许群玉的疑惑与揣度。
十多年前,他曾在此堂中与父亲同书春联,那一年,瑞雪纷纷,母亲坐在上头缝着小老虎帽,屋外冰雪凝霜,屋内温暖如春,满室的火炉烘得宋含章浑身发热,宋鼐把他抱在怀中,以手带着他,在桌上写写画画。
宋含章曾有过如此年幼的温馨时光,他以为自己已不记得了,可他发现,有些记忆,永远也不会褪色。
今日他若不从,母亲又该如何呢?
她病体缠绵往复,始终难愈,往后谁来照料?
这片刻过得如此短暂,佛说一刹那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就是这短短的一弹指间,他想起前半生所有事来。
在许群玉看来,便只是姜原问了一句,宋含章就愣愣地盯着他出神。
而姜原竟也不恼不催,只是静等着他出神。
今日二殿下怎么倒似脾气好多了些?许群玉心想,二殿下恐怕也可怜他。
“宋含章?宋含章!?”
她叫了两声,在宋含章耳中先是模糊远如天外,接着惊雷炸在耳侧,炸穿了浓厚隔膜,把宋含章从世外传回人间。
宋含章似有大梦一场醒来,前尘俱作烟尘之感,而他心中却在想,像许群玉这样的女子,便也只有谢琨那样芝兰玉树的君子,才堪堪相配吧。
他直起身来,姿态是前所未有的恭敬与诚恳,垂着双手,一眼也不瞧许群玉,只对着姜原回话道:“是,是有人逼我做的。”
姜原微笑着问:“是谁?”
“是……是三皇子殿下!”
“什么?”许群玉惊诧出声,全没想到事情竟有此进展。
姜原面色归于平静,向后斜靠,胡床上靠背嵌玉,触手温凉,赵子神色波澜不惊,几个侍卫也是岿然不动,只有睁圆了眼的许群玉在此情此景中做出了常人该有的反应,却显得不像常人。
“你知道,诽谤皇室,该当何罪?”姜原问道。
宋含章沉默着颔首,抿起了嘴,神色坚毅,他向姜原又道:“大齐律二十章一百三十二条,诽谤、非议皇室者,罪当处死。”
“你既然知道,那么罪证何在?”
“就在草民的书房中,有一沓往来书信,是草民抄录了高文远的卷案,寄与三皇子的。”
“你怎么证明,你是寄给他的?”
“上面有三皇子的私印,是草民偷自留下的。”
“好。”姜原一撩袖,霍然站起身来,说道:“带走。”
几名侍卫得令,当即架住了宋含章,这一次,他没有反抗,温顺的起身,随几人一同走出厅堂去,许群玉反应过来时,事情已在姜原、宋含章两人三言两语中落下了帷幕。
这,就审完了?
许群玉心思杂乱,一时想不知如何与高学士交代,一时又想怎么和谢琨说明,见姜原提步要走,忙上前两步拽住了他左臂。
虽然姜原来此,是许群玉求助的,查到宋含章身上,也是许群玉自己找见的,但事情发展俨然不受她预想控制,反而让许群玉自身隐隐有随波逐流,为人设计之感。
“你……殿下!”许群玉颦眉问道:“你要把他带到哪儿去?”
姜原看着她,看得许群玉察觉逾矩,不自觉动了动手指,有心想缩回手,却见姜原伸出右手,拍了拍她的手背,温热的掌心覆在她手背上,不知怎么,许群玉心里安定了下来。
“放心,此事错不在他,我会让他有一个说话的机会。”
许群玉其实不知姜原此话什么意思,可她隐约察觉到了姜原话语中的温和,便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还对着他弯眸笑了一笑,以示信任。
“你今日累了,早些休息。”姜原对她说罢了,转头看向赵子,随口吩咐道:“赵子,送她回府。”
赵子拱手称是,不容拒绝的,拥着许群玉出了宋府,到府外时,许群玉又想起什么,站在另一辆香车上,对着赵子问道:“宋夫人还在后院等着消息呢,不知道殿下怎么安排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