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玉屑纷纷,林中挂白,然而此处小园因设置齐全,倒竟不觉冻人,许群玉捧着玉盏,看盏中那几片残叶上下翻浮起沉,十分有趣,一时看得入神。
殊不知她在观茶,亦自有人观她。
黄念云将面前这名将门虎女上下瞻顾,心道,不怨皇子们都属意于她,凭她的姿色,倒很不逊色,比之那盛气凌人的魏家嫡女,更为可亲,较之拿乔作态的徐家女子,又添纯质,可惜……
黄念云心中这样想着,面色却全不显露,只是含笑不语,自顾啜茶。
许群玉魂游天外了一阵,不知怎地,一粒稍大一些的雪子可巧飞来,落在她小巧玲珑的鼻子上,一时化了,凉意激得她打了个嚏,后头站立着的一位,穿粉束碧的侍女,当即战战兢兢地跪伏下来,也不求饶,只是以头抢地,磕得砰砰作响。
许群玉未曾见过如此,惊得从墩子上跳将起来,忙叫道:“怎么啦。”
只见那婢仆伏在地上,只道:“小奴该当万死,该死……”
许群玉一时无措,看向黄念云。
实则谢府治下甚严,黄念云又是个外柔内刚的禀性,凡下人婢仆有处事失职,稍出差错,须臾就是鞭挞发卖,便有些爱唆嘴好长舌的,旦有听闻,也是即刻逐出去,毫不容忍。
可是偏偏她又待人宽厚,谢府的薪粮,必是比整条长街上的官邸都多出去一半,且是逢节过寿,下人们又得许出去拜神看灯,是以阖府上下都对她又敬又怕,办起事来也很用心。
叵奈今次不测撞上了,春花吓得瑟瑟发抖,也不敢分辩丝毫。
她本名不叫春花,是个也有几分才气的名字,叫做应如雪,亦是个富家出身,自小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都略懂一些,女工刺绣,也算精湛,不满十二就聘了人家,只待过门。
只是盛和年间发大水,淹了雍州,难民纷纷北上,逃到她的乡地,朝廷发下来的赈灾粮屡出事端,几次之下,出了暴动,她家是乡里的首富,首当其冲,灾民闯进门来,连抢带烧,把偌大一份家业拿了个罄尽。
应如雪跟着姆妈逃难出来,一路上便与人失散了,她那时也不过十二岁一个小姑娘,跌跌撞撞闯到长安,进了城就在谢府后门饿昏了,被里头的厨娘捡回来,再问了岁数与来历,都感她是个清白人家的姑娘,舍不得放出去遭难,故此养到如今。
而她的名字,亦是主家下赐的,因她识字,行事又颇见章法,黄念云很是看重,有些交托账务之心,只是现下出了这档子事儿,怕无前途可期了。
这一番计较只在心念电转之间,黄念云是个极能取舍的人物,当即说道:“春花,你在我谢家,也有五年光景了,这五年来,虽称不得有功,亦也算得上无过,这次的事,责你领鞭二十,明日就出去吧。”
她这一话打下来,春花面如死灰,嘴唇颤颤着,那豆大的晶泪,倏忽落下了。
有人愁有人喜,许群玉不意瞥到自家左后头站着的那位侍女,露出些窃喜的神色,许群玉皱着眉头,但她已不是初入长安的边陲女子了,这几月来的事由太多,教会了她许多规矩,也知他府中事,自家不可当面太僭越了,是以并未立刻出声。
直到春花告罪离开,她才道:“夫人,我有些心里话想问问,请暂去使女如何。”
黄念云笑道:“自然,只是此处寒冷,不可离人太久了。”
语竟,她微微颔首,那几名侍女都退开丈许,惟有两名身侧的不曾离开,许群玉也不再顾及,问道:“我见她做事很老成的,刚才的事,恐是有人设陷,何况这……是否有些罚不当罪。”
黄念云神色不改,正要说些什么,忽听一声清朗喝道:“大人。”
拦住了她接下来的话口,两人俱往远处一看,见到一个清新俊逸的少年,正是谢琨,他今日穿着一身月白色圆领袍,双手袖口束得极窄,戴了护腕,系着条墨绿色腰绳,大步迈来,颇有些意气风发之态,且又目若朗星,含笑多情,眉宇间说不清的飘逸。
许群玉站起身来,谢琨这才瞧见隔了几日不见的她,心中一动,他却是在想,今日大雪,宫道莫是难行,故此去不得。
他又在想,如此天色,母亲怎么把人安排在园中相见。不及他想完,步子已到跟前了,许群玉喜道:“谢……谢小郎君。”
许群玉欣喜的神色凝滞下来,黄念云两下一看,也觉出一层如冰的隔阂来,惟有谢琨心中一叹,既而笑道:“群玉妹妹几日不见,怎么就生疏了。今天到此,可是有什么事情求我来了。”
许群玉见他神色大为洒然,全无月前那等郁结之色,谢琨生的本就如玉君子,如今仿佛尘华扫去,还其本来纯性,这样来看,倒很有初相识时,那仗义执言的谢小郎之态了。
谢琨自姜原入朝之后,弘文馆也去得少了,也有因与父亲怄气一故,又或者也有许群玉之故,总之后来几月,他二人见得都不多了。
这段时日,他终日在家中练字养气,自觉已修得几分工夫,不想今日一见穿着六幅罗裙的许群玉,还是有些不大自在,因而问道:“群玉妹妹?”
许群玉一个晃神,‘哦’了一声,那边,黄念云已笑吟吟地说道:“看来你们小辈自有话说,倒是我在这里碍事了。”
说罢,黄念云已呼奴唤婢,起身离开,走得大半都是贴身的几名婢女,余下些依然持伞扇火,将小园此方天地伺弄得如春如夏,温暖可人。
“可是为了殿下一事来的吗?年近岁末,他这几日都在官署清点造册,要找他的话,我正可带你过去。”
谢琨侃侃而谈,这些话倾泻而出,毫无阻滞,似在内心排过一般,许群玉却是急道:“谁来问殿下的事,我是特地找你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