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一瞬,急景凋年。
苍茫原野之上,程荀看见自己在奔跑。她荒忽远望,已是泰和四十年。
天光渐明,枝头的鹊儿吱呀唱着曲儿。程荀从梦中惊醒,梦里衰草连天的旷野已然消失,入眼是京城胡府简朴素净的床帐。
她睁着眼睛呆愣片刻,大脑一片空茫。梦里不知所谓地奔跑一夜,身子疲惫异常。她慢慢起身,在逼仄的屋中更衣洗漱。
窗前衣箱上摆了个破旧的镜子。借着天光,她拿起绒花正要往头上戴,犹豫了下,又从箱子深处翻出一个细长的布包。
她小心地打开布条,一支陈旧的梅花簪安然躺着。纵使她精心保存多年,木质的簪身仍是有了岁月的痕迹。她低下头,轻轻抚摸着簪头的梅花。
她对着那裂了缝的镜子,笨拙地将簪子插进发里。
今天是三月三上巳节。
是程十道捡到她的日子,是她的生辰。
她转头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一下。
就当这是及笄礼吧。
推开门,她走到院儿里的西厢房,推开门,轻声唤胡婉娘。
“姑娘,该起了,今日还要去邱山呢。咱们在京城胡家,可不好晚起。”
胡婉娘厌烦地咂咂嘴,不情不愿地起来了。
三年前,胡瑞的兖州同知任期满后,升任了两淮盐运使,举家迁往扬州。三年任期过后,胡瑞入京述职,顺便将胡婉娘和夫人林氏带来了,如今就住在胡瑞叔父——吏部侍郎胡聘家中。
而原因无他,胡婉娘如今已十四岁,待明年及笄,就该论起婚嫁之事。胡瑞与林氏都有意给女儿在京中寻一门亲事。刚过完年,便拖着胡婉娘来了京城。
胡聘将此事交给长媳张氏操持。她考虑了一圈京中与胡婉娘年纪相仿的官宦子弟,最后发现,最适合的居然还是自家的侄儿张子显。
张氏的父亲致仕前官至朝中三品大员,如今兄长在刑部任员外郎,侄儿张子显更是一表人才,十六岁就已考上秀才。二人年纪相仿、家世相当,加之两家人本来就有姻亲,一时间竟找不出比这更两全其美的人选。
张氏将想法与两边长辈一说,双方都颇为满意。两家人心中都有默契后,张子显开始频繁地出入胡府。
张子显看起来周正温和,待人彬彬有礼,遇见谁都是一副笑模样。可任谁都看得出来,在胡家这么多姐妹中,他对胡婉娘这个关系最远的表妹,最为关心。
胡婉娘心中虽得意他的殷勤,对他本人却淡淡的。她刚满十四,还尚未尝到情窦初开的滋味。
程荀的情绪则更为直接。
她厌恶张子显。
她站在人群外,看得清楚,张子显温和有礼的皮囊下,是藏不住的功利算计、虚伪作态。更令她作呕的是,在胡婉娘看不见的角落,他时常会用一种隐秘而热切的目光上下打量程荀。
她起初不明白这个视线代表了什么意味,直到某次撞见下人在背后说亲戚闲话,提到了“齐人之福”四个字,才恍然大悟。
清荷出嫁后,她成了胡婉娘的大丫鬟,若不出意外,将来还要作为陪嫁丫头,陪胡婉娘嫁进张家。
而张子显,已然将她视作囊中之物。
这也让她意识到,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几年来,她为胡婉娘鞍前马后,当了个最好使唤的忠仆,在下人中逐渐站稳了脚跟,来去之间也担得上一声“玉竹姐姐”。她为人宽厚、办事牢靠,谁找上来都愿意搭把手,久而久之,在府中也博了个好人缘。
凭着这份好人缘,她努力编织自己的关系网,竟真的从密不透风的后院里撕开条口子,暗中窥视着前院里男人们的行踪。
这不是件易事。她所能接触到的消息都不过是些不起眼的细枝末节,可只要从纷杂的信息中抓住一个线头,轻轻一扯,一切便也都分明了。
她在等那个“线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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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山坐落在京城西北面,风水极佳。山势一面平缓、一面陡峭,间有悬瀑绕山而下,溪流纵横。山顶一座古刹,立足远望,整座京城尽收眼底。
三月三上巳节,惠风和煦、芳草茵茵,正是踏青游春的好时节。
人间四月天,桃杏争艳,海棠含羞,春光无限好。邱山上游人如织,黄发慢行,垂髫放鸢。
胡家与京中几户官宦人家相约,一同往山中的醴泉别院去。
醴泉别院本是皇庄,昔年成祖将其赐予扶持自己登基的少师崔家先祖,经年辗转,如今落在宁远侯世子名下,是其私产。
山庄占地广,平日少有人往来,宁远侯世子干脆将其一分为二,东面修缮后用作可供租借的别院,西面只留了一户竹斋自住,余下的便是山林农田。
马车在山前停下,再往上是蜿蜒的石阶。主子们坐着山轿,仆从在旁拾阶而上。轿夫都是山下的贫苦农户,农闲时便来卖苦力。
爬了近三刻钟,日头渐高,程荀身旁的轿夫突然一个趔趄跪倒,山轿歪斜,将轿上昏昏欲睡的胡婉娘吓得花容失色。程荀下意识扑上前抬稳圈椅,木杆狠狠打在她手臂上,她吃痛得闷哼一声。
旁边的小厮连忙过来撑起山轿,胡婉娘怒不可遏,大声叱骂起那轿夫。前面的小姐听见骚动转头来看,程荀赶忙凑过去给她顺气。
小小插曲后,人群继续向上。程荀落在人后,看见被丢在半山的轿夫。那是个黑瘦的白头翁,垂头丧气地蹲在原地。他的草鞋早已磨烂,方才不慎踩到一块尖利的石头,现在脚还在汩汩流血。
程荀心中不忍,悄悄走过去给他塞了小银锞子。轿夫喜出望外,起身要给她作揖,程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