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忘掉过去的人,是不是会好点?就像那些能完全融入新环境的人,虽然身体也会怀念家的味道,但至少头脑能忘记,也就不会对过去抱有如此复杂的感情……”
“忘不掉的。”
哈维的突然开口让安娜愣了一愣,不由得抬起头来。
“忘不掉的。”他重复,“身体不能,头脑也不能。”
“是这样的吗?可确实有些人……”
“没有人能真的忘掉过去,随着年龄增长尤其如此。”哈维的声音轻而坚定,“过去可以被藏起来秘而不宣,但不会被忘掉;有时,哪怕你觉得你已经忘了,那些东西也会在某个时间找上你,比如读到一本书,听到一首歌,甚至只是抬头望天,那些东西就会重新回到你的头脑中,或许还有身体里。”
“可我听说过那么一些人,到了新的城市,甚至新的国家,人人都说他们完全变了,一点也不像刚离开时的样子。”
“那不是忘掉了,是放下了。”
“您这是抠字眼。”安娜低下头嘟哝。
“也许吧,但终究不一样,忘记是不可能的,但放下过去一定有人能够做到。”
“我当然知道,这话我听多了,”安娜声音里开始带上明显的不快,“我曾经是那种生活环境中长大的人,从生活习惯到思维方式都很特别,或许和凡吉尔共和国的大多数人都不一样——所以很多人都劝我放下过去,包括这些对过去的无意义情绪,好融入周围的环境,我当然知道是这个道理,但哪有那么容易?我——”
“我没有要劝你放下过去。”
安娜愣住了,先是一下抬起垂着的头,然后转过身体,眼睛大睁着看向哈维,如梦方醒。
周围静极了,连海风都好像停了停。哈维听到了她轻轻吸气的声音,像是想说话,又憋在了喉咙口。
“我没有要劝你放下过去,”哈维又慢慢地重复了一遍,好像自己还没想好接下来要说些什么,“事实上我觉得,这么劝你的人,自己也未必做得到,包括我自己也不行,这真的很难。”
“是,是吗?”
“是的,尤其是最近这些年,我总是会想起过去——想想看,病人就那么躺在手术台上,而你没能挽救他的生命……有时我甚至会想,随着我一天天变老,离那段经历越来越远,那些画面是不是反而会更频繁地出现在我脑海中?”
哈维深深吸了一口气。
“哦,抱歉……”
“不必道歉。”
他们一同沉默了一会。
“你瞧,安娜,”哈维又开了口,“我并不是在说,我的过去比你更加痛苦,每个人的过去都会给他们带去各种各样的影响,这是他人很难评判的,更谈不上比较。只是从我自己的角度来说,我也不大喜欢‘放下过去’这种劝告。这种建议听起来很不错,但事实上价值并不大,它或许可以在出口的一瞬间安慰到你,却不能告诉你该做什么,没有任何可操作性,就像……就像……”
“像一个蹩脚医生下达的医嘱。”
“比那更糟。”
两人对视了一眼,然后一起笑了起来。
“您这么一说,我也明白自己为什么不喜欢这种鸡汤了,”安娜吐出一口气,撇了撇嘴,“或许说话的人是好心,但这种安慰不需要思考就能说出口,总让人觉得并没有真正得到理解,甚至感觉不到说话的人有想要理解自己的打算。”
“是啊,当然,他们是好心,这一点我一直都相信的。”哈维笑着点点头。
“那么,您怎么想呢,医生?关于放下过去,有没有什么可操作性强的医嘱?”
“我吗?”哈维扶扶眼镜,“我也希望我能有一个可操作的答案——哪怕是给自己动台手术我也愿意。”
他语气平淡,但安娜认为她在其中听出了一丝苦涩,正想说点什么,却听到他换了种语调:
“不过,在‘放下过去’这个题目之外,我们还是可以认真生活。”
“认真生活?”
“是的,认真生活。”哈维又转了转身子,面向安娜站立,“安娜,我并不知道你过去都经历过什么,但我能理解,从你们那样的历史和文化中走出的人,在家乡之外的地方生活一定有自己的难处。我也和你一样难以放下过去,不过,这不意味着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哪怕从最坏的角度想,至少在我们认真生活的时候,还是能够暂时不去想过去那些事的——这也已经做得很好了,对吧?”
他说到一半时,安娜就低下头不去看他。哈维以为她是不好意思或是不认同,但她只是偷偷憋回了已经到了眼角的眼泪。
“我,我知道‘认真生活’这种话听起来一样很无趣,”哈维的脚挪动了一下,轻咳一声,“我没有那种令人激动的药到病除的想法,而且这种办法可能有点像逃避,但它很多时候确实有用,比如去工作,去调试无线电,去拼装航模……”
“那您给我的操作建议是什么呢?”
“嗯?”
“这是您的药方,我的呢?”
安娜的一绺头发在海风和灯光中飘动着,又被她重新捋到耳后,熨帖地重新归位。
“啊,您接受了?”哈维也露出了今晚第一个愉快的微笑,“那么关于您,我觉得最普适的方法就够了,我希望您能——合理工作,好好吃饭。”
安娜捂着嘴笑了起来:
“啊,不愧是您,哈维医生。”
哈维不明白这话为什么会让她迅速地擦了一下眼角,但他礼貌地假装没有看见:
“可以吗?偶尔放纵,吃点自己喜欢的,但日常少油少盐,保证一日三餐,多吃蔬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