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六学校组织补课,顾井仪依然随颂祺留堂半小时。
离开教室的时候是七点,教室里依然只剩周清。
她把背蜷着,像一只手欲握紧而不能;头埋得极低,直埋进阴影里,短发插秧在脑后。
顾井仪发现颂祺盯着周清看。
走出教学楼,外面已经下起了小雨。
颂祺看着那蔼蔼的雨,说:“周清是最晚离开教室的。”
顾井仪问:“那她成绩很好?”
“嗯,”但颂祺想说的不是这个,“军训的时候我和她一桌,她提出想和我交朋友,我拒绝了。”
她极力目视前方,不朝他脸上看。
顾井仪问然后呢。
颂祺说:“周清家似乎不怎么宽裕,我想她应该是背负了相当大的期望。因为她在成绩方面有点过于执着跟病态了,她同宿舍的女生也说每晚熄灯后她在卫生间学习到两点。大概因为这个,班里同学看待她有些——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那时候拒绝她,只是因为我不习惯交朋友。”
顾井仪很意外,比颂祺先一步意识到她在他面前十分言谨,虽然只是聊天。
一时间他非常快乐。
“那何嘉呢?”顾井仪并没有谴责的意思,“你怎么跟何嘉成为朋友的?”
她露出回忆的微笑,说喜欢何嘉的个性,“我们小学就是同桌。大概朋友总是旧的好。”
澌澌的雨夜里,风声夹混着雨点,雨似乎大了些。
走进巷子里,趿着水,一地水洼鱼鳞地映着白光。两人忽然都不说话了。
路上只亮着一团黄油油的灯,斜斜的雨线扫在那灯影里,像一首清欢的小诗。
颂祺心想真美,向来城市只是一座城,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有乡愁。
顾井仪邀颂祺来家里,颂祺换好衣服便同顾井仪一起下楼。她只和顾奶奶打过几次交道,说话至多那次也不过是帮顾奶奶捡起掉在地上的手机,顾奶奶却仿佛认识她很久了,热情地招待她进屋吃点心,一壁去厨房煮姜茶。
顾井仪带颂祺参观自己的书房。书房色调统一为象牙白,地上还铺着厚重的地毯,地毯中央是椭圆形桌子,刚好能坐下两个人。
颂祺最喜欢桌前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因为天色不好,有些灰冥冥的,但一看就有一种天地的清旷。书房四壁都是画。
颂祺问顾井仪都是他画的吗?他说是,小心翼翼把画收起来,免得磕到。
颂祺说:“我记得你说你不是美术生。”
顾井仪笑:“本来就不是啊。我想考RA,因为独生的缘故,我爸一直想让我从商,但我一定会去RA的。”
喝过姜茶,顾井仪才给颂祺看那些画,有希腊神话中萨梯的兽,有灵与肉,还有双重悲剧。
原来他很小的时候就办过画展,但也只那么几次,对商业风味太浓而感到厌烦——买主多是来给顾家捧场的。
颂祺笑:“你不要成为大众眼里的巧克力画家。”
他觉得她是能看得到他的人,赞许一样点头:“太失真就有人乏人的特质。”
不得不说,颂祺虽然没什么很惹人的优点,却是个合乎理想的听众。顾井仪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讲那么多。
颂祺只是凝神听着,眼神很有那灯昏里飞朦朦的雨的韵致。
从印象派讲到抽象派,他袖筒里的皮肤呈现出热腾腾的牛奶的白,整个的自己快要泼出来了。从没有这样话多。
提及京都的生活,顾井仪顿了一顿,问:“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好在已经是高中生了。颂祺心想,梦想那一类的词永远使她难堪。“不知道。”
“不知道?”
“嗯。不知道。就只想离这里远远的。”离黄琴梦远远的。
顾井仪想了想,很认真地回:“不知道想去哪儿的话,可以来京都,我罩你。”
两人都笑了。
他问看电影吗,颂祺想明天周天,说好。
顾井仪从冰箱里取了两块蛋糕回来。两人坐在地毯上。距离正好,不远不近。
窗外,雨忽然大到要瀑灭整座城。涮涮的暴雨将落地窗抹成一片汪汪的水帘子,从外面看这间,一定像是从云霭霭中烘出光之毛絮,像掌灯;室内,除了亮起来的投影机和涮开来的大屏幕,还有英文原著和漫画书。
颂祺起先以为顾井仪会找侦探推理之类的,也有可能是恐怖片,结果是一部小情节的电影,《温柔的怜悯》。恰好是她喜欢的。连蛋糕也恰是她喜欢的黑森林。
回家的时候已将近十点钟,几步路他也坚持送她。颂祺主要担心被江阿姨看见,顾井仪似乎知道她在担心什么,走完最后一级楼梯就站定了。
她没等到他先告别,于是说:“我回去了。”
“好。”但他也没动作,像等着对方先挂电话一样。“怎么不走了?”
颂祺有些不自在,“还是你先走吧。”
他的眼睛笑了,像一池汪在泉里的小银币,一闪一闪的:“是我送你回家,不看你进去怎么行?送佛送到西呗。”
她拗不过他,把脸背过去,没有笑,笑意却蒸在脸上。
翌日醒来,天还在下雨。
江沐不在卧室。颂祺望着窗外,有一种惘惘的专注;那专注,是灰白的玻璃面上扑着数以万计的雨棍的专注。专注不是思考,而是为躲避实生活里的力不从心。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到顾井仪。他那样光鲜的一个人。
颂祺把指甲摁刻进被子里,昨天的一切都太如梦似幻了,如果被黄琴梦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