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初二那一场闹剧,舅妈很有些微词,隔着墙说:“荤不荤素不素的,挤在一起什么样子!”
不只是私情,更关系到将来的财产分割。再说,多个人多张嘴,又不姓黄!这样下去还了得!
她睁大一双青铜圜钱的眼睛,在家里走来走去,或是借机打扫,在老人的房间里翻个不停;成天和舅舅吵嘴,翻旧账,哭委屈;见家里油桶空了,她就心碎;她也赌气想回娘家,怕黄琴梦鸠占鹊巢,于是一见公婆就咕嘟起嘴,窗外,啁啾的麻雀飞走了,她依旧说个没完。
颂祺去找姥姥辞行,姥姥说几句客套话,就不再坚持,怕她真的留下。
她说“好吧”,桔皮脸往下一搭,从此盹着了。
颂祺拉着行李箱出门,走没多远就在街边的长椅上坐下。抬头,光秃秃的树枝如枯手在风里招摇,一片树叶落下来,她伸手接了。啊,她想:多美的意象跟象征啊。
拉开拉链,掏出瓶子。整整三百颗药。有去痛的,有治感冒的,有抗抑郁的。
恍惚听到口袋里有什么在啼叫。是手机。她看了两三秒。挂断。又打来。再挂断。又打来了。
无论如何她要回家。她想。
但她不知道顾井仪回来了,任家里怎么拦都拦不住。顾奶奶还没收拾行李,被他一趟飞机丢在京都,现在司机停车在她家楼下,顾井仪在她家门口,拍半天门没人应。
楼上一个老太太喝住他:“小伙子,那个小伙子?你不要在拍门了,家里好多天没人了。”
顾井仪问:“好多天?她们家是不是出事了?”
“这谁知道,”老太太睨着眼梢,“这家人就没有消停的时候,天天鬼哭神嚎,谁知道怎么回事?大半夜招来救护车,浑身是血的,要吓死谁!”
什么时候的事?顾井仪问:“是那个女孩儿吗?”
而老太太自顾自,说她一早就看穿这家人有当精神病的潜质,就说上次吧……
顾井仪蹬了门一脚,早预感到她会出事。该怎么办?把门砸了?万一颂祺就在里面呢?万一她倒在浴缸里怎么办呢?
他撞门,老太太吓坏了:“你这是干嘛?再这样我报警了!”
又不能跟老太太动粗,顾井仪急得不行,一扭头,正看见颂祺站在楼梯口。
他喜出望外,而她脸色煞白,退了一步,转身跑开了。
他在后面追。
“颂祺!你停下!”
老太太以为是寻仇,颤巍巍扶着墙往楼上走,一面走一面喊:“不得了啦!出大事啦!快开门!”
顾井仪一把拽住颂祺:“你跑什么?”
可是她头一歪仰了下去,满头大汗,嘴也跟着抽搐,手里的瓶子掉在地上,没吃完的药洒出来。
“颂祺!你吃什么了?”
他抓了药瓶,抱起她往楼下冲,要司机快些去医院。
她歪在他身上,因为太近,反而听不清他说什么。
“祺祺,在坚持一下,马上就到医院了。听得到我说话吗?”
他厮磨她耳鬓到脖子的线条,揉搓她的手。使她觉得自己像浴室里的镜子。气喘的,微醺的,有小调式的悲抑和眼泪的质地。
不,不,她要死,她想死。
她攥紧拳头,就要把手挣出来,但他握太紧,“你难受吗?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了。”
“不,不……放开我,我要回去。”
“什么?”
他抓她更紧,她说什么都要抽出来;她求他放开自己,一个劲儿扞格抵触。
顾井仪都要急疯了,手脚怎么放都不对,不知道怎么她就晕了过去。
抢进医院,插鼻胃管洗胃,呕吐物混着眼泪鼻涕排污一样哗哗倒出来,呕吐到窒息。
医生调整她的头偏了偏,于是又呕血,终于倒空后被推急诊室。一路地板毫不艰涩,是有宗教性的,像在诵一篇过于烂熟的经文。眼皮关了又开,开了又关,头顶一盏盏灯阴晴到有种谴责的意味——都是喜欢活着的人吗?
她侧头,看身上插满了管线,红的红,绿的绿,连着机器,连着她。象征生命供给的一条条脐带。她睁大眼睛,从床上弹起来,抓挠自己,咬自己,撕扯身上的管线,医生护士摁住她。
顾井仪缴费回来,惊觉急诊室前站着一个中年男人,正要问,男人先开口了:“里面的人是颂祺?”
他有一张焦灼的黄脸,以及朝远望出神的表情,仿佛望的是沙漠。年轻时未尝不是英俊的。
顾井仪问:“你是谁?”
“我是她父亲。”
顾井仪乍一听,这简直是个笑话。一直以为她没有父亲。这么多年他跑哪里去了?
颂书诚也没想到来给阜春办转院竟会看到颂祺,正欲再问,顾井仪已经移开了眼。
急诊室的门开了,颂祺被推出来,转入急诊病房。
医生看看顾井仪,又看看颂书诚:“你是家属?”
他才露出回神的表情,唯唯应了:“我是她父亲,她怎么了?”
“情况不太好,你跟我来一下。”
颂书诚看看顾井仪,顾井仪说:“我会照顾她。”
“谢谢。”急急说一句,颂书诚随医生一起离开了。
顾井仪进病房探视过一次,晚上又去,颂祺还没醒。
他一坐许久,像夕阳,迟迟沉下去。
她消减得狼狈。眼眶向内塌陷,嘴唇灰白,装在病号服里,像瓶子里凋到只剩一枝梗挺着的梅。
他最不能直视的是,她脸上有伤,身上还有,点线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