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从媺柔宫里出来，每走一步膝盖处的疼就散发到她的双脚，她觉得走了好久，实际才离开媺柔宫几步，她停靠在墙边歇息，前方一条直直的路夹在两道高耸的宫墙之间。她有气无力的把整个身子的重量压在墙面上，腾出手捂住膝盖，她的手也是冰冷的。
不知道侍书怎么样了？她想，不自觉叹了口气，顺势把头抬了起来。头顶一片天被谁用陈旧的灰色布匹盖了一层又一层，罩子似盖在她头顶，一点光亮都透不下来。她闭上眼，呼吸困难，胸腔发紧。
那段时间，京中雨水不断，雨量大到像有人将拿棍子把天捅破了一样，倾倒如柱。嘉柔一心想快些回去，但双脚灌铅，不听使唤。她深吸两口气，勉强挪两步，又深吸两口气，再挪两步，觉得那路又宽又大还没有尽头，自己又小又无力永远都走不到。
不如趁早放弃算了。她想。
事情是从母亲被贬才开始变坏的吗？她总觉得不是。
在很早的时候，在她被祖母，被母亲，被这个娘子那个娘子抱在怀里，这个侍女那个侍女精心伺候，尽心赞美的时候；那一双双眼睛，一个个故事，不过问她本人的意愿就在她的脑海里刻印下的时候；早在她看着母亲，看着华谊夫人，感觉不到她们身上的活力与快乐的时候；母亲，祖母，华谊夫人，还有许多其他人，那么不同又没有不同。
从那个时候起一切就开始变坏了。
她想起了哥哥，她知道他从不会有这样的想法。哪怕是他只请困守北境，离开时一双握住自己的手依旧滚烫有力。
而自己，自己是把所有努力都用在活下去上头了。
跌倒在滂泼大雨中，身上所有力气被雨水冲走，身子软绵绵的躺在那里任雨水淋湿敲打，是嘉柔这些年第一次感到轻松。在所有的力量被卸掉之前，人是不会感觉其重量几何的。
后来她被宫人发现，送回去，病了大半个月。皇后派人来看过她一回，假模假样，她也假模假样的应付。苏星寒请的大夫天天来。
她病中，瘦得落了形，一双眼睛尤其明亮，手抓紧被褥，不知是清醒还是不清醒，侍书只听得她喃喃自语：别人来得勤快，你自己怎么不来。
等她身子渐渐好起来，时节已过小满，远离阴霾，天朗日清。鸟儿们又回来了，地上屋檐站满，也不怕人，跳着叫着，声音欢快轻松。院里那颗老栾树叶子一夜一夜添上鲜亮的绿色，从小手一般大变成碗碟一般，迎风招摇。
她出神的看着，这一病倒病出神清气爽的感受。
侍书端了汤药过来服侍她喝下，她身体在渐渐恢复，呼吸时胸腔再不似破烂的风箱，咿咿呀呀的想。近两日嘴巴也能尝出味道，汤药的酸苦味在舌尖缠绵不散。
她病中，没有一点王迈的消息，苏星寒也没有。
人情冷暖，本该如此。她安慰自己。
“公主，这病才好，何苦站在风口上”
侍书将披风给嘉柔披上，她缓慢的转过身面对侍书，看见她眼睛下方垂着又黑又大的眼袋，好不心疼。
从来是你太高估自己了。你想着忍，总也有忍不了的时候；你想着豁出去，总还有豁不出去的时候。你想着，无论如何，哥哥回来就来了；可他未必回来，你也未必等得到；还有侍书，还有王迈....你总说自己没有期待，可你又并非真正全然没有期待......她想。想着想着，脸色铁青，咬紧了牙关，自己不觉得。
公主，您怎么哭了。她听见侍书问。
和王迈的婚约她最后决定要自己亲自去那人面前拒绝。
“父亲，女儿不愿意嫁给王迈”
自己又喊他父亲了，凝视那双眼睛时，心和眼都是默然的；
表白心迹的话里的不情愿三个字，是自己的真心实意，也有对媺柔的忌惮。
嘉柔跪在她的天子父亲面前，承受着他的莫不关系与反感。一旁伴驾的兰娘子语气和神态比他更显出一个长辈的关怀。
她抬头，目光与兰娘子的目光相逢。
可...罢了，许多事她已经无力在追究了。
“婚事原本就该两厢情愿，你既然不愿意，那爹爹自然不会逼你”
她点点头，磕头谢恩，装出他期待中娴静安分的样子。
“那女儿就先回去了”
“恩恩，我看你样子不大好，去请个太医瞧瞧？”
她笑着退了出来。
他不知道自己病了，不知道没有皇后的允许没有太医敢来看自己的病...外头这片天，这座城，她睁眼瞧着怎么一副快要颠倒的样子。
“公主，奴婢一会儿不看着你，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在外头焦急等待的侍书连忙迎了上来。
她将身子的重量移一些到侍书怀里，瞧见她双眼红红的，伸手摸了摸她的脸，说：傻丫头，哭什么哭。以后不会有事了。
侍书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皱起了眉头。
媺柔不会找我们的麻烦的。我来告诉父亲，我不愿意嫁给王迈。我还告诉他，媺柔和王迈倒可以成就一桩美事。
夜里嘉柔梦见母亲了。梦中的母亲好小，皮包骨头，头发也全白了，梳成一个很漂亮的发髻，留些许碎发散在鬓边。梦里一道光，自己站在光，母亲躺在床上，那么近的距离，却那么远，她们谁也没有动作。母亲的眼睛朝着光、朝着自己的方向。母亲穿戴整齐，将运城带来的陪嫁的兰花首饰带在身上，虽不华贵，但十分整洁体面。受了苦，精神□□的疲惫，仍是尊严庄重的样子。
母亲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响起：陛下。臣妾知错了。臣妾近日时常念起牵着敏儿同小川一起去长明殿看陛下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