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校微微一怔,朝启明问道,「‘乌程’?乌程不是湖州的古称,在行政区划上隶属浙江吗?而此事发生在苏州,苏州在明朝隶属南直隶,魏忠贤又为何要特意提及乌程呢?」 启明扬手一挥,在朱由校跟前投影出一幅大明南直隶和浙江布政司的行政区划图,「宿主,你的地理概念受现代的省份区划影响太深了。」 「‘乌程’虽然是湖州的别称,但是现代的湖州市只是包含了乌程,并不能精确等于乌程,明朝的乌程县大约位于现代湖州市的南浔古镇,地处江浙两省交界处,据湖州历代志书载,因其古时当地居住有善酿美酒的乌巾、程林两家而得名。」 「你之所以会下意识地觉得乌程跟苏州距离很远,是因为湖州跟苏州被人为地归入了两个不同的省份,现代的基础设施,譬如公共交通、电信网络、教育院校又不断地增强这种地理观念。」 「而实际上在古代,官方的行政区划并不能产生现代这样强大的影响力,在这些明朝土著眼中,浙江布政司和南直隶并不像现代的浙江省和江苏省这样边界分明。」 「由于大明依旧是以小农经济为主的封建社会,在地理概念上,‘吴越’或者‘三吴’比浙江和南直隶更能获得认同感。」 「而历史上的吴越文化区是以太湖流域为中心的,宿主你仔细看一下地图就可以发现,倘或抛开行政区划,单纯将太湖作为焦点,那么湖州便是与无锡、苏州隔湖相望,在地理上几乎可以说是相邻毗连、环湖而生。」 「只是在现代的行政区划中,太湖成为了江浙两省的界湖,湖州又被划分给了浙江省,这才给宿主你造成了湖州跟苏州相隔甚远的刻板印象。」 「如果将‘苏湖’看作一体,那么宿主你的问题就很好回答了,南浔古镇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诗书之乡’,在晚明更有‘九里三阁老,十里两尚书’之称。」 「就乌程这么一个小地方,出了朱国桢、沈㴶、温体仁三位内阁辅臣,以及董份、沈演这两名尚书,这些同乡缙绅、地方望族之间,往往会结亲联姻,互通有无。」 「最有名的一个案例,是当时已经是内阁辅臣的申时行让他的次子申用嘉入赘了董家,当了董份的孙女婿,后来申用嘉还因此被人告发冒籍参加乡试,因为申家原本是南直隶苏州府长洲县人,申用嘉入赘后,就可以用浙江湖州府乌程县籍参加考试了……」 “哦——” 不待启明科普完毕,朱由校便兀自发出了一声喟叹,“朕想起来了,你说的这个沈演,是不是就是沈㴶的弟弟?” 魏忠贤一愣,随即应道,“是,是,沈㴶当年,是在内书堂当过教习的,虽然他没教过奴婢,但他与内廷许多人都有‘师生之谊’,因此这沈演的话,奴婢是不能不信的。” 外臣通过内书堂与宦官结交在明末并不是什么忌讳。 内书堂的教习原本就由翰林院编修、检讨、修撰等有学问的人担任,其中不乏名士,如陆深、钱溥、倪谦、焦竑等人,都曾当过内廷宦官的老师。 当然也有不少人因所教育的人员为太监,深以为耻,并不尽心授读,譬如沈鲤就不愿意与其学生交往,以致仕途坎坷,短暂入阁后也被首辅沈一贯排挤而去。 不料,皇帝一听,却忽然高声发作道,“这家人没完没了了是罢?沈演针对东林党,不就是为着神宗皇帝当年驾崩时,他兄长沈㴶在阴差阳错下痛失良机,没能成为内阁首辅之事吗?” “陈芝麻烂谷子的老黄历了,无非就是神宗皇帝临终前,本已选了浙党的人入阁,却不想先帝一登基,又重新起用了东林党人来组阁。” “结果两边一较劲,把沈㴶一个好端端的内阁辅臣的位置给折腾没了,是这事儿罢?单这事儿他们沈家得耿耿于怀到什么时候?是不是非得将东林党人全部置于死地才罢休?” 朱由校攒眉蹙额,不给魏忠贤任何插话辩解的机会,只一气儿地说道,“你方才开口一提沈演,朕就知道李实此事,定然与万历四十七年到泰昌元年的内阁争端有干系。” “当年方从哲为浙党,在内阁独相七年,丁巳年京察,又将东林党人全部贬斥,使得齐楚浙三党在朝中鼎足而立。” “万历四十七年,方从哲十次上奏求补内阁,神宗皇帝便让吏部组织会推阁员,齐党的亓诗教便顺着方从哲的心意贬斥了东林党的何宗彦与刘一燝,推荐了同为浙党的沈㴶和史继偕。” “就这样一桩事,当年前前后后不知饶舌了多少回,方从哲自是说他有难处,萨尔浒大败了,神宗皇帝依旧不理朝政,不接见大臣,对呈上来的奏章也一概不予理睬。” “增补阁臣的名单报上去后,神宗皇帝仍然像往常一样,将方从哲的奏疏留中,不予答复,弄得方从哲只得去仁德门跪俟叩首。” “待得孝端皇后病逝了,方从哲才找到机会要求到神宗皇帝榻前起居侍奉,后来神宗皇帝终于在弘德殿召见了他,方从哲这才劝动神宗皇帝正式确定将沈㴶和史继偕增补入阁。” “乍的一看,方从哲此举,就是放在历朝历代,那也是古今少有的忠心臣子了,但平心而论,神宗皇帝在病榻上同意让沈㴶和史继偕入阁,却未必是出于本心,更难说是自愿。” “万历四十七年的会推增补入阁事,是由齐党推荐,浙党操控,这选来选去呢,就是这么几个人,即使神宗皇帝不同意让沈㴶和史继偕入阁,待得下次会推,那选上来的,还不照样是浙党的人吗?” “因此神宗皇帝几次将名单打回去,让方从哲重新议选,就是有这么一个缘故在里面,现在有那么一些人,知道了方从哲叩首恳请的旧事,背地里就总议论神宗皇帝古怪,那奴酋都攻克开原、铁岭了,怎么神宗皇帝还与群臣置气呢?” “他们是不懂方从哲的这种以退为进的手段,当时的御史张新诏便说得很公道,‘从哲诸所疏揭,委罪君父,诳言欺人,祖宗二百年金瓯坏从哲手’,这才是真正能设身处地为神宗皇帝着想的忠臣!” “后来的事么,忠贤你也知道,神宗皇帝虽然从入阁名单中圈点了沈㴶和史继偕,但明旨一直拖着没有下发,直到万历四十八年先帝登基,才正式任命史继偕和沈㴶为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随同方从哲入阁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