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下了送自己到腾格里的车,望见漫无边际的茫茫沙丘,顶着火辣热烈的太阳,杜渭才对即将前往的意识编写基地有一丝真切的实感。
扑面而来一阵裹着沙粒的风,干燥粗粝地拍打摩擦,留给他一张起皮的脸。他带好墨镜,紧了紧身上的背包,掏出定位仪分辨了一会。说来好笑,他才刚学会如何通过这个小小的仪器在沙漠中判断自己想要前行的方位,便要只身进入荒无人烟的所在。
他不想去推测这个计划到底会不会成功,就像当年人类第一次探索神秘莫测的太空,向着无尽的未知摸索前行那样,他找准了方向,走进一片漫漫征途。
杜渭跟着定位仪在腾格里沙漠中走了六个小时,疲惫和脱水沉重地压着他。他忍不住再一次坐下休息,抬手看了眼时间,显示着此刻是东八区晚上七点半。
天光还没有消失,他喝了一小口水,取出定位仪比对片刻,发现自己所在之处已经离基地很近。喜悦感涌上心头,他收起定位仪,用手捏了几下酸软发胀的小腿,努力站起身,准备朝基地的方向走去。
“你好!请问你要去哪!”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响亮的呼喊,杜渭奇怪地扭头看去,一张洋溢着蓬勃笑容的脸正在冲他挥手。笑容在还没有消失的天光下显得格外灿烂,嘴角的弧度落下几分又微微上扬,眼睛弯成一条缝又睁得大大。
三年了,这是他第一次在现实中看见一张笑脸。
他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张了张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发出呼喊声的男子见他呆若木鸡,忍不住眉头微蹙,脑袋不自觉歪了歪,右手摸着下巴,露出一个不解的表情,但很快又迈开大步,含笑着向他走来。直到对方走到跟前,杜渭的目光才从他的脸上移开。
“你好,我叫钟央仁。”
看着三十出头的钟央仁面带微笑,大大方方地伸出手,杜渭赶紧握住,想开口说一句“你好我叫杜渭”,却怎么都发不出声音。他几番张嘴,却感觉一股说不出来的情绪堵住了喉咙,激动的情绪如身边漫无天际的沙丘,在他心底不断堆叠。一阵风过,带起的黄沙像无尽的酸楚,翻涌着冲破那份堵了他三年的压抑和孤独。
“你好,我叫……”
他哽咽了一下,吸了吸鼻子,却没有忍住夺眶而出的眼泪。
“杜渭,我叫杜渭……我是教古代文学的老师,你还记得明末清初吗,就是那个时段……我是研究文人身份和心态变化的,比如社会的转变对文人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不好意思我好像说太多了,我,我……”
他抬手抹了把脸,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钟央仁大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杜老师,虽然沙漠里的确很难见到活人,但你也不必这么激动。”
杜渭又扯了扯嘴角,心想这人说话倒是挺有意思的。
可是,他为什么也留有情绪?他到腾格里来,是为了什么?
“你来这里是为了探测?考察沙漠?”杜渭问道。
钟央仁摆摆手,眯起眼睛扫了扫沙丘:“我的专业是神经学,这次专门过来找意识编写基地的,有些问题要进去解决一下。杜老师,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也是来找这个基地的。”杜渭好奇道:“对了,我看你也有情绪,那说明意识编写的漏洞不止我一个。”
钟央仁解下防止晒伤的头巾抖了抖,一大片沙子纷纷落下:“厉害啊,你都推测出来了。我这次过来就是想把意识中感性的部分统统删除,现在大家每天都面无表情的,就我一个人嘻嘻哈哈,感觉很没意思。杜老师,我猜你也是为这个来的吧?”
杜渭点点头,心中郁结多时的苦闷情绪一扫而光,语气不由地轻快起来:“是,我跟你一样受够了。说话不能有带着情绪的字词,那说的还是人话吗!脸上一有表情就会被人报告给管理会,还说我有病。我一个正常人,因为会哭会笑居然被别人说成有病,我看他们才是真的有病!在学校还要时时刻刻保持面无表情的样子,哎,太累了。”
“都一样都一样,对了,管理会知道你的情况,没有采取什么措施?”钟央仁把头巾重新戴好。
“前几天我给他们发了邮件,描述了一下我的情况,结果他们回复说我这个漏洞不值得他们重启意识编写工程。行,反正我在理智纪元就是个派不上用场的无名小卒,我认了。但我还是想最后挣扎一把,所以才找朋友问到这个坐标。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钟央仁看着远方:“我的专业是神经学,知道这个基地不奇怪。”
杜渭想了想,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两人一边谈笑,一边往基地所在的方向走去。
天空和沙丘的交界处,天光一寸一寸地消失,渐渐上涌的夜色深蓝静谧,繁星盈盈烁烁。下弦月投下柔和的光芒,照着沙漠尽头嶙峋崎岖的戈壁,那里有一扇沉默孤寂的窄门。
他们走到窄门前,看见三个大写的英文单词CWB已被风沙侵蚀得有些斑驳。
“请说出进入基地的口令。”
“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沙子大片大片地倾泻而下,窄门缓缓打开,廊灯逐一亮起,一个狭长的走廊从暗处现身。两人一前一后地进入,穿过走廊,走到尽头推开一扇门,里面灯光大作,露出一间宽阔的指挥室。
正前方立着一块巨大的显示屏,对面是一张布满按钮、拉杆和仪表的操作台,再往后是两排嵌入地面的椅子,它们围绕着指挥室的中心处,那里有一张悬浮的操作床。
“看着跟那些科幻电影里的场景差不多。”杜渭语调轻松地说道。
钟央仁没有附和,他径直走到那张悬空的操作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