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头搭成的屋子里静默无言,只有还在找人的巡逻机大灯在窗子上一闪一闪地扫过。泽水纪元开始后,钱家的每一个除夕的欢乐氛围中就会夹杂着小心和担忧,今年更是脆弱。
钱士俊明白儿子从出生开始就是泽水文明统治地球的时期,对中国文化没有一丝认同感。从儿子识字开始,他只要一有时间,就会拿出保留下来的诗词小说和科普读物,耐心地解释其中的含义和理论,不厌其烦地告诉儿子为什么要读这些书。
中华人种跟泽水星人终究不是同一个文明下的生命,就算人类能把他们的文化倒背如流,泽水星人还是永远不会认为地球人跟自己是同类同族。
虽然中国人被分成了二等和三等公民,但只要中华文化还在心中留存着,还能代代相传,就能知道自己是谁,就不会忘了自己是谁,在被殖民者奴役的漫漫长夜中,也不会因为失去信念而迷失方向。
但儿子的成长环境充斥着泽水星人对地球上所有文明的排斥和诋毁,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和从父母那里听到的有着一个巨大的反差。这么多年,恐怕世界和父母对他的反向拉扯早就把他撕裂得鲜血淋漓。
看着儿子的眉头倔强地皱着,钱士俊鼻子一酸,他想说“三等飞行员已经很优秀了”,但又怕勾起儿子的不甘心,只好拍拍他的肩膀:“今天参加考试肯定累了,回房休息吧,可以吃饭了再叫你。”
钱元点头离开客厅,夫妻俩继续做着饭,烧着白水的锅里热气翻涌,却化不开两人被冰冻在空气中的那份迎接新年喜悦。他们无言地盯着汤锅,沉默地下了饺子,拿起汤勺一下一下地搅着。
钱士俊看着这锅饺子,看它们随着汤勺的移动在里面上下翻滚,不论是捞起或继续煮下去,甚至因为煮烂而被扔进垃圾桶,都半点不由它们自主。
身处泽水星人统治下的人类,和这些饺子又有什么不同。
钱士俊不敢再想下去,见徐宁炒好了番茄鸡蛋,把玉米放在蒸锅里热着,他走出厨房,准备喊儿子出来吃饭。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后院里传来一个奇怪的声音,似乎有什么活物正在躲在哪里。
他狐疑地走到窗边看了看,后院里除了一张废弃的餐桌外什么都没有。他犹豫了一下,刚要推开窗仔细瞧瞧,却被一张猛然间出现的人脸吓了一跳。
那张风尘仆仆的脸上写满了焦虑和恐惧,发现窗户那头的钱士俊时,毫无光亮的双眼顿时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鲜活起来。
“你是……毛老师?!你怎么……”
钱士俊愣了一下,这位曾经在任职的高校里和自己关系不错的地质系讲师毛羡,此刻却如丧家犬一般躲在自家后院,他赶紧拉开后门让毛羡进来。
“钱、钱老师,多谢,多谢……”
从寒风中进入屋子的毛羡不适应地打了个冷颤,通红的脸上架着的那副眼镜瞬间布满雾气。他佝偻着身子,扯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摘下眼镜在滚着土灰的外套上随意擦了擦。
钱士俊想起毛羡曾经是一个多么喜欢整洁干净的年轻人,就算在乡间野地里翻石头、摸土层,日夜颠倒地做着田野调查,也不忘带上两副用眼镜布精心包好,装进盒子里的金边眼镜,一副用来望远勘测,一副用来伏案工作。
看得心中酸楚的钱士俊赶紧把他扶到餐桌边坐下,又盛来一小盘饺子端给他。毛羡头也不抬地道了声谢,没等对方拿来筷子,便不顾烫手地抓起来往嘴里猛塞。钱士俊这才注意到毛羡身上那件黑色的羽绒服全是破洞,棉絮和鸭绒随着他的动作不停地挤压出来,在房间里乱飞。
徐宁把丈夫拉近厨房,小声问道:“老钱,这怎么回事啊?毛老师不是住在余杭镇的吗?怎么今天突然跑到这边来了?他有没有通行证?泽水星人要抓的人不会就是他吧?”
“多半是的,就是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跟地球反抗组织有关系。”
“要死啊你!干嘛随便放人进来啊!万一他真的是那个组织的人,你这不是惹祸上身吗!”徐宁说着就要冲出厨房,想让毛羡赶紧出去。
钱士俊连忙拉住她,皱起眉头看了妻子一眼:“咱们和他同事一场,之前关系又不错,有什么能帮的就帮一帮,现在能活下来的中华人种都要在地里出大力气,天天风吹日晒的,谁都不容易。”
“就你好心!天都塌了,你非要去顶!”徐宁甩开丈夫的手,狠狠白了他一眼,走到厨房一角生闷气。
毛羡不知何时来到了厨房前,手里端着空空如也的盘子:“钱老师,徐老师,饺子很好吃。我不多留,说完话就走。”
钱士俊接过盘子放进水槽,回身倒了杯热水拿给他:“发生什么了,外头的泽水星人是在找你吗?”
“是。”毛羡的目光中透着一丝惨然,“地球反抗组织支撑不下去了,我出来是想多招募一些反抗者,没想到刚出基地就被巡逻机发现了。”
“你的意思是,这几年你并不在余杭镇?”
“钱老师,你快10年没出益农镇了吧?我8年前就离开余杭了。”
钱士俊大吃一惊,心想怎么这个消息自己一点都不知道。
毛羡继续说道:“天天种菜的日子我实在过不下去了,听说地球出现了反抗组织,我就逃出余杭镇加入了他们。泽水星人的报纸从来没提过反抗组织吧?”
钱士俊摇摇头。
毛羡冷笑一声,走到餐桌边放下杯子,恨恨道:“他们在地球上推行的明明是暴/政,非要把说辞包装得跟鲜花一样好看。他们每隔一周就会对无人居住区实行纳米射杀,那些子弹在地面上扩展后,只有小于纳米粒子的微生物才能逃过一死。我们不得不每周换一个地方,想组织反抗,呵呵,难于登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