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为方才她对他一直不理不睬,惹他生气,他进了船篷就再也不出来。
他以为她一直气未消,铁了心不再看他一眼,所以不会翻身转过来看他的。
两个人没有默契,都猜错了对方的心思。但又很有默契,即便被吓一跳,也没开口说一个字,沉默对视着。
任月语瞪着江琅,保持憎恶的眼神,气鼓鼓。
江琅有些委屈,微蹙着眉,看一下任月语,被任月语的气势唬退,垂下眼眸,酝酿一阵,又再一次看向任月语。
任月语心里有气,冲动之下拽过江琅的手臂,仰头咬一口,用了她能用的最大力气。
江琅眉头皱得很深了一些。
任月语咬完后松手,有一种得到发泄的快感。她问道,“痛吗?”
江琅点头,“痛。”
任月语有些满足,“这还差不多。”
她躺回了原状,看着江琅。江琅内心纠葛,他理应躲开的。正确的做法是,他起身走回船篷,不再待在她身边。
他不应该靠近她的。
他无数次告诫自己,要忍耐,要理智,要克制。
可是爱意如何克制得住。
在她身边的每一眼都是心动。
他挣扎许久,最终忍不住开了口,祈求道,“小语,可不可以不要生我的气?”
她不理他的这些天,他比以往更难受。
她心里触动,蓦然流了眼泪,一滴泪珠从眼角滑落,越过鼻梁,滑向另一只眼角。他向她挪近一寸,替她抹去泪水,手心贴在她的脸颊上,不忍地抚摸着。
星月在天幕上缓缓流动,光影闪烁。
江琅轻声问道,“饿吗?我给你做了饭。”
任月语平复了情绪,“不饿,现在不想吃。”
江琅道,“好,那就待会儿再吃。”
他站起来,去船篷里挑了一个柔软的枕头,回到甲板上,替任月语垫好。他同任月语垫着同一个枕头,陪任月语躺在夜色里,感受风吟。
任月语双手枕着脑袋,“子枢,你知道吗?在我们那里,像我这样的人,叫作大学生,类似于你们国子监的弟子。”
她眨着一双乌黑水润的眼睛,“我们大学生,都会有一个共同的信仰,你知道是什么吗?”
江琅问道,“是什么?”
任月语一本正经地回答。
“我命由我不由天。” *
江琅没忍住,笑了起来。他第一次听到这样豪气的话语,而这话语又是针对个人而言的,是为自己争得权益的一种决心。他生活在景朝的大环境下,已经习惯了固定的思维方式,受到了先人、朝堂、家族的拘束,被命运安排了怎样的待遇,默默承受便是,大家都是这样选择承受的。
他第一次听到有人说,“我命由我不由天。”
第一次听到有人鸣一声,“不服。”
好像所谓人生,并非只有认命这一个选项。
他好像逐渐明白了她的想法。
任月语继续道,“我一直认为,人这一生无论长短,一年也好一百年也罢,只要有幸来到这个世上,就一定要活得灿烂。”
江琅问道,“活得灿烂,是指按心中所想而活吗?”
任月语道,“嗯,不要因为害怕后果,就拒绝了一切开始。因为比起后果,好像遗憾才会更加令人难过。”
江琅明白了任月语的意思。
任月语换作平躺的姿势。她的身体披洒着一层光晕,眼眸里映着星月的模样,“子枢,我好像没跟你说过,我其实……是个孤儿。”
江琅心惊。在他的认知里,任月语是月照古国的公主,是月照王母的女儿,他从没想过她会是孤儿这件事。
任月语娓娓道,“我倒也并不觉得有什么,毕竟从记事起就知道了这件事。我把它当成了我人生的初始设定。直到五岁那年,我被一对夫妻收养了。”
江琅猜测,“不是月照王母?是另一对夫妻?”
任月语道,“嗯,是一对普通夫妻,阿爷阿娘都是小商贩,经营着一家杂货铺。那些年,我们家就靠这间杂货铺生活。”
江琅一直看着任月语,“一家三口,应该过得很幸福吧?”
任月语侧头看了江琅一眼,笑道,“嗯,日子虽然清贫,但我们过得很快乐。我们节假日都会在一起隆重地度过,过年放烟花,端午赛龙舟,中秋做月饼,一家人一起玩,特别好玩。”
任月语说到兴头上,喋喋不休,“阿爷阿娘年纪不大,心态也年轻。城里若有什么新鲜好玩的活动,他们定会带着我一起去凑热闹,看新奇表演,买新奇玩具,玩新奇游戏。折腾一天玩得累了,三个人举着一串糖葫芦,悠闲自在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她回忆着往昔画面,“有时候我们也会去乡下捉东西玩。我们捉的东西可太多了,捉蝌蚪,捉萤火虫,捉螃蟹,每一次都收获满满。但是吧……我这个人总是有不合时宜的心软,这么些小动物,捉的时候活泼可爱,把它们装进瓶子里后,看着又过于可怜,叫人不忍心。我没有明说,我怕阿爷阿娘嫌我爱心太泛滥了。但是他们看出来了,主动陪我放生。辛辛苦苦捉来的小动物,转眼又放生,他们竟然没有一点怨言,这让我觉得特别温暖。”
江琅不由得想起了不久前,任月语目睹黑衣人被洪水淹没时,同样害怕,同样藏着没有说出口。他当时看出来了,他挡在了任月语的身前,试图替她缓解不忍。他此时想要问她一句,他是否也曾让她感受过温暖,他是否成为她生命中重要的人,像她阿爷阿娘那样。
但他终究没有问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