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市集,要属茶馆人多。
说书人的板眼声、厅中人的喝彩声、店小二的招呼声……声声交错,好一派热闹场景。
这个场子,说书人讲的是《孔道辅怒斥夷乐,辽皇帝恨退北军》的畅快事。
原来,宋使孔道辅乃是孔子后人,而辽皇帝却以文宣王为戏,他认为这是对孔门先祖的大不敬,便大骂曰:“契丹国主看伶人做戏,以此待客、以此自满,实在荒唐!”复艴然甩袖愤曰:“我朝与契丹通好,向来以雅乐士鼓相接,今吾观俳优之戏、听蛮夷俗音,胸忿恚至极也!契丹国主不知禁,北朝之过也!”孔道辅数毕,辽皇帝默然,终彼此对杯和谈。
说书人经验老到,神情夸张,说到精彩之处,听客们无不是为宋使的不屈骨气叫好!
耶律筠喜怒不形于色,唯独手中的酒杯转速时快时缓,透露出了些许心境。亲信行鹰坐在方桌旁侧,仔细留意着周遭情况:此番随主来宋,护主自是责无旁贷,为主办事更是职务所在。
在桌面上留下银钱,耶律筠向行鹰使了一个眼色,二人就一同大步离场。
二人换了一家馄饨摊子坐下。
耶律筠一扫招牌,毫不犹豫地点了两盘“冬笋馅儿的油煎大肉馄饨”和两碗“萝卜大骨汤”。
“客官可是行家啊!”小二殷勤道,“冬笋肉馅养肝润肠,萝卜大骨汤补气驱寒,这个节气吃顶好!”
耶律筠爽朗笑道:“帮衬一家吃档,哪有不点招牌菜的道理?”
“两位客官先喝茶。”小二单手作请,“饭菜马上就到!”
行鹰不解。
不解耶律筠的心情,为何没被茶馆的说书人场子所左右。
但他却不问。
因为他明白,该说的话和该吩咐的事,主子一定会主动开口,自己不必多做求甚。
等待菜肴上齐,遣走小二,他俩就用契丹话交谈起来。
好在冬日街道的行人不多,又有馄饨摊子的大厚酒旗做挡,他俩的身影和话音也就未被谁瞩目。
“你我在宋人国土,并无岳父的人在暗处盯着。”饮了一口萝卜大骨汤后,耶律筠看向行鹰,“所以你有话不必藏着,想问什么就问吧!”
“宋人视我辽乐为夷乐,上不得台面,更有宋臣嘲讽我朝:不以文立制、而以文为戏,可矣乎?”行鹰放在大海碗边的左手半握成拳,“主子可是瞬间心生愤慨?”
“契丹族是开放豪爽的民族,胸襟自当包容。我岂会不知宋使自视高雅,不把‘蛮夷之俗’放在眼中?我正是因为对宋人的音乐了解到了极致,才向辽皇帝进言:演俳优之戏、奏伶人之乐来‘招待’大宋使节。”
“原来主子是故意的。”
行鹰心中一惊。
“我朝北军虽退,却是以退为进,假作避让。”耶律筠双眸有神,仿若穿透将来时局,“孔道辅看似有功,实则非然。”
“主子高明。”行鹰佩服道,“任凭说书人的嘴如何厉害,都不过是自以为是、糊弄百姓罢了。”
“我不喜欢大宋皇帝虚张声势的那一套。我虽资历尚浅,还未亲入大宋皇宫之内一赏礼乐风采,却听岳父大人说过:宋人接待辽使,多是请入紫宸殿中参加宴会,其中,‘士击鼓’和‘剑舞表演’是定番要在辽使面前表演的节目。”
耶律耶勾嘴一笑,通透道:
“宋皇口中的话,有几个字可信?说什么:歌舞升平、礼乐有数,大宋对于与契丹朝两国间的亲睦关系非常看重。实际上,宋皇不过是时刻在向我契丹强调:大宋国富力强、领土不容侵犯罢了。他以为声势浩荡的表演就能大显国威、令契丹使者生畏,真是做梦!”
“那主子又何必把《曲宴契丹使乐词》翻译给大契丹皇帝看?”
“行鹰,你可知道宋人自满的教坊乐和契丹人喜闻乐见的夷乐的区别是什么?”
“属下不知。”
“你啊,就是知道什么时候该答话、什么时候不该答。”耶律筠心里有数,“二者之异,在于阶级场合,而不在曲调歌词。”
耶律筠将饮尽的汤碗推到一边,双指并拢划过平整的桌面,像是造出了一片河。行鹰但觉:河流两侧,日月星辰存异、风俗教化有别,上至天公天道、下至贵胄立民,皆分明皆难相容。
果不其然,行鹰见耶律筠在桌面上单指写下了一个“容”字,是“包容”的容,而非“融合”的融。
由此,他便明白了:
辽国与大宋的邦交,任重而道远。
宋使有宋使的骨气和傲气,辽使有辽使的责任和使命——
前者总是带着那么一股“大国正统”和“大国至上”的铮铮风貌,言行之间不离对王朝和宋皇的拥护,倒是失了那么一些从心底里发出的“和睦共处”之愿;后者却不忘□□学汉制、习汉字、改汉姓的“三汉之策”,在辽和宋之间“不战不和、亦战亦和”的关系中巧妙周旋,不求两国永无战事,但求并修好焉。
“礼崩乐坏的下一句是什么?”耶律筠问向亲信,“你答我。”
“回主子,”行鹰理性道,“是:人心不古。”
“不错。”耶律筠点了点头,“我私以为‘人心不古’四个字是错的,人心这东西啊,向古倒是有可能,要说复古、回到天地初启万物初生时的纯粹模样,断断是痴念啊!”
“是。”行鹰赞同,“主子所言极是。”
此时,从大厚的酒旗外头传来了马蹄踏雪声,耶律筠奇道:“这倒是怪,我从未听闻宋人会在冬日骑马采货。你听,还不止是一匹马的声音。”
“属下以为,怕不是那高丽使节朴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