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恩元年,四月二十,卯时一刻。
天还蒙蒙亮,距离朝会正式开始还有一段时间。
凤凰宫前,小鸾门外,两侧河堤横卧水面,冰雪消融,潺潺而行。
灰色的天幕沉沉地往下压,宫门前的青石砖上还残余着湿漉漉的痕迹。巍峨的宫墙看上去有了些年头,角落的草堆间,几点深绿的青苔努力地攀附在庄重的赤色之上,似是拼了命地想要够触到飞翘的屋檐。
两侧人潮零零散散地涌向高大的夯基,一侧是涌动的武弁,另一侧则是攒动的进贤冠。
乔瑜站在人群之间,仰头望着台阶上的宫殿。
为质多年,对于她来说,倒是鲜少接触如此正式的场合,就算是还在晋国时,由于年纪尚小,赶赴朝会的机会也是屈指可数……除了临行前被封王的那段时间。
“这位是……”
乔瑜听到了一些来往人潮的私语声。
“听说是晋国的那位质子,据说当年在晋宫还挺受宠的。”
“受宠又怎样?还不是被当了帝王的兄长给送来当质子了。”
“那他今日怎么出现在这里了?”
“据说是因为傍上了南宸王?”
……
乔瑜沉默地伫立着,丝毫没有被人非议的自觉。
这时,她的身后传来了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像是有人在匆匆地追赶着什么,下一秒“殿下”二字在一片人声中显得格外突兀。
青年转过身,便见一位来自晋国的老臣不顾腿脚不便,快步走到她身前。
乔瑜行了个礼:“多年未见,不知吴太傅的身子骨可还算健朗?”
“托殿下的福。”吴尚忠一路小跑过来,气息也有些紊乱,“倒是您,如今竟生得这般高挑了,某险些认不出来。”
乔瑜笑着摇了摇头。
“不过您的性情看起来也比从前要稳重上许多,”吴尚忠慨叹了一声,“若是……罢了,还是不提当年那件事了,提多了兴许您还会不开心。”
乔瑜没说什么,只是静静地聆听着对方的絮语,看起来竟像是个乖巧的学子一般。
不远处的谢自衡瞧见了两人的相处模式后,神色看起来倒是颇为讶异。
他转头问谢殊:“玉山,你知道?”
“您从未询问过我此事,”谢殊抬眸看了他一眼,便收回了视线,“昔年在殿下身边做伴读时,吴太傅也曾是我的老师。”
“……”
谢自衡捋着胡须的动作顿了顿。
要是没听错,玉山这是在埋怨他?
“埋怨谈不上,”谢殊大概能推测出这位叔父心中所思所想,“您不涉足家族之事也有了些年头,若非祖父临终前强留下您,只怕您这会儿还不知道在哪儿浪荡。”
谢自衡自知在这上面理亏得很,便佯装没听见的模样,想要转头与身旁同行的官员谈些公事,却不曾想一下子便对上了花吟的眼睛。
谢自衡:“……”
花吟唇角微勾:“谢少卿别来无恙。”
谢自衡:“哈哈,南宸王今日也是来参加朝会的啊?”该死,方才玉山的话,这人到底旁听了多少?
“也不算多。”花吟礼貌道,“大约也就是从谢四郎君‘吴太傅也曾是我的老师’那句开始。”
谢自衡彻底无语凝噎。
他深深地看了眼面前的花吟,又回头瞥了眼默默注视着乔瑜的谢殊,心道现如今的小辈怎么个个都像是成了精的蛔虫一般,连点遮羞的亵裤都不给老人家留一条。
花吟见谢自衡面露窘迫,便知晓大约从他口中套不出些什么了。于是,他便重新将目光投注在乔瑜身上,隐约发觉她似是比之前要柔和上许多。
谢殊不知何时放慢了脚步,落在了花吟身旁:“殿下幼时并不喜宫中那些只会讲‘之乎者也’的酸腐老儒,吴太傅是殿下离开长安宫前的最后一位老师,也是殿下在历任老师中难得敬重的一位。”
花吟审视着谢殊,不发一言。
谢殊笑了笑:“谢某知晓殿下生得俊美,可百年之后,再美的皮囊都不过是黄土一抔,南宸王若是有一天倦怠了,岂非平白蹉跎了一双青梅竹马的璧人?”
花吟乜着眼睛:“你这是在为你的‘妹妹’当说客?”
“南宸王若是非要这样想,殊也无可奈何。”谢殊叹了口气,“于殊而言,小妹确实重要,可殿下的意愿殊也极为在乎。”
花吟简直都快被气笑了。他早知道这谢殊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句句不离与乔瑜的知根知底,却又句句讽刺他夺人所好,就差直接指着他的鼻子骂他以势压人,横刀夺爱。
然而花吟也不是性格冲动之人,他自认早已经过了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年纪,此番见到谢殊对他伸出了獠牙,不知为何反而还觉得松了一口气。
他嗤笑了一声,眼神顿时变得有些轻慢。
谢殊察觉到了对方的变化,便知晓激将法对此人并不起作用。若要让这南宸王花吟露出破绽,恐怕得另寻他法。
“玉山,你与南宸王在说些什么呢?”
谢自衡总算是注意到原本并行的两人不知何时落在了身后,他疑惑地回头看了一眼,竟觉得两人间的气氛诡异地融洽……不过这南宸王的身量确实高大,乍一看下与玉山好像也差不了多少。
“没什么,”谢殊温和道,“谈论些小事罢了。”
谢自衡原本还在思考那点违和感究竟出自何处,乍一听见谢殊的答话,便放下了心,颔首道:“还有两刻钟朝会才正式开始,切记莫要忘记了时间。”
“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