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转过午时后,天色愈发呈现出铅灰色的阴沉感。也不知究竟是不是错觉,落下的雪子仿佛在逐渐变为了飞絮似的雪花,没过多久就在湿漉漉地地面上凝聚成了一片雪白。
元国地处南方,冬季里鲜少有下这样大的雪。
乔瑜端坐在清冷安静的室内,一边用余光注意着脚边的火炭盆,一边于手中的卷轴上落下目光。
元国的冬季总是格外地难熬些,带着一股难以言说的阴冷侵蚀着五脏六腑,乃至连骨髓里都散发出令人战栗的冷意。乔瑜幼时遭过长安宫内的女人算计,双眼自此之后便落下了顽疾,每每冬日来临之际便是眼疾频发的时候,视线模糊、迎风落泪自然是不用多说。
她在看了一会卷轴上密密麻麻地字迹后便觉得双眼酸痛不已,于是放下了手里的《南国水经注解》,从一旁散落的棋局边拿起了一段白纱,覆盖住了自己的双眼。
乔瑜早就已经习惯了眼前突然间变得模糊不清的视线。无论是晋国长安宫内的御医,还是百药谷的医仙老人李杜衡,都对她的眼疾束手无策。这彻底伤了根本的顽疾,纵是再好的医者也无法妙手回春,起死回生。
她走到窗前推开了窗扉,静静地看着屋外的雪景。
被笼上一层白翳的庭院似乎与印象里熟悉的北国风光更为相近,从眼前廊柱后蒙上细雪的四季秋海棠,到蜿蜒深入小桥的石径,再到经过池水边的假山,这条路一直在向外延伸,最终通向了沐浴着风雪的兵戈铁甲前。
潇湘馆内的每一个院落都由禁军把守,与之相隔的一墙之外,更是有着另一队的禁军在交替巡逻。旅居在潇湘馆里的各国公子们,与其说是元国请来的客人,倒不如说是被囚禁在狱所里的金丝雀。
屋外的雪愈发飘摇了起来。
乔瑜抬起头望向白絮飞扬的天空,自言自语道:“今年的雪还真是格外地大了一些。”
*
元京城内,人潮拥挤,摩肩接踵。
从百雀街到半月桥,其间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偶尔有衣着华丽飘逸的惨绿少年们带着几个仆从穿梭在布衣之间,一时间招徕了不少好奇的目光。
元国虽然是女子为尊,但是也并不是说不会给予男子外出抛头露面的机会,然而在女子权利至上的观念下,能够大摇大摆走出闺阁的大多是持剑的侠客和出生望族的公子们。
这着实是一个很奇怪的现象。
对于平民百姓来说,望向侠客与世家公子们的目光是敬畏而卑躬屈膝的,而看向勾栏花苑间的男倡们时却是下流而肆无忌惮的。元京城内的规矩向来如此,那一整条凰鸣街上林立的恢弘府邸,惯来是无人敢去打扰的禁地。
天色似乎有些暗了下来,百雀街旁的酒肆内也点上了烛火。人群缓缓四散开来,其中有一小部分涌入了这些大开着的酒楼内。
时值风雪渐渐地停了下来,酒楼内弥漫出饭菜与酒水的香气,攀缘着空气汇入室外冰冷的冬季之中。原本隐藏在弄堂里的乞丐终于在逼仄的黑暗中现出了身影,每每抬起头时就像是在仰望着一场衣香鬓影、歌舞升平的幻境。
酒楼内有女子在谈论着政事,几乎每个人的手边都放着厚实的外氅或是褙子。她们在温暖的屋内半露着胸脯,端是一片盈盈雪腻,晃花了人的眼。
其中一个文士模样的女子道:“现今圣人初登大典,成州便遭遇了千年难得一遇的雪灾,恐怕并非是个好兆头。”
元国先帝二十年前改革政治,鼓励读书人们谈论政事。更遑论如今的言诚女帝五月前才刚刚登基,怕是还没有任何权利堵住悠悠众口。
“可不是?”同桌的另一名青衣女子道,“言信太女去得早,当今圣人不过是个孺人的女儿,怎么能比得上人家君夫人嫡女的身份来得尊贵,我觉得是天上的仙人都看不过去了呢。”
文士女子皱起了眉头:“你的意思是......圣人这位置来得不光彩?”
青衣女子撇了撇嘴:“我可没这么说。”
......
二楼雅间内,桌案上摆放着的兽首铜炉正缓缓释放出香料清幽甘苦的气味,那白烟蔓延至房梁,逐渐在向上隆起的屋脊之下弥散开来,融入屋内的空气中。
在桌案对面,脸上覆盖着半块银白色面具的男子正伸出手,让眼前同为男子的医者为其把脉,时不时掩唇压抑着涌上来的咳嗽。
“看来就算在药方里加入了大量的龙槲,还是没有办法彻底根除毒性。”白景明收回了手,若有所思,“目前为止,只能说暂时把你体内的毒性压制了下来,可每逢月圆之夜,它还是会爆发出来,总归治标不治本。”
银面男子沉吟了一会儿,缓缓道:“......关于拜火教的行踪,我已经让胡六合查到一点眉目了,就在元京。”
白景明双手抱胸,挑眉道:“这就是你拖着中毒的身体,快马加鞭赶到元京的原因?说实在的,你这样只会催发毒性,让毒素更加深入肺腑。我知道,你作为宫主,不能显弱于人前,可目前我们连怎样取得大内的苍龙槲都没有丝毫头绪,你就这样擅自行动,是不是太过鲁莽了些?”
银面男子只是盯着白景明看,直把白景明看得浑身不自在。
白景明恼羞成怒道:“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没见过风流倜傥的百药谷神医吗?”
银面男子唇角勾起,慢条斯理道:“是没见过你这样的神医......正如你所说,我的确是鲁莽了——”
他拉长了语调,倒显出几分意味深长来。
白景明表面上不动声色,但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他正微微侧着耳朵,表露出了一种极力掩饰好奇心却迫切想要知道下文的情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