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的神情又一瞬间默然下来,空洞地转扭过头来,死死盯着安兰,直到安兰身上发毛,心道自己莫非被识破了不是真正的小孩。突然,姑姑凄厉地大叫。
“啊——丧门星!丧门星……你滚……”
安兰被一把推开,重重地跌坐在地,手及时撑住,身上倒无大碍,只是手掌摁在碎石上,扎透了几个小口。
“丧门星,你娘怀了你,我安宅就被抄了……丧门星,你去死吧……”
冬季无比漫长,好像要跟掖庭里的可怜人较量一番,比一比谁先熬死谁。
安兰缩在草榻上瑟瑟发抖。煤是绝不会配发给这里的,平日里捡拾的柴木也受了冻,烧不大着。棉被从前还有一床,但是不知什么时候被人偷走了。
所能保暖的只是稻草。安兰像老母鸡一样搭了个草窝,钻到了草窝最深处,却也免不了受凉,后半夜就开始鼻塞脑热,昏昏沉沉地发起烧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头实在痛得紧,又渴起来,想喝碗水。刚摸起来,便见屋外堆的柴草垛旁隐约有什么东西闪过,片刻之后竟然红亮起来。
安兰瞬间清醒,顾不得穿鞋,赶紧奔到姑母榻前,拼命摇晃。
但姑母双目紧闭,面色潮红,一摸额头,果然也是受了寒。她身体本就糟蹋得厉害,在这样的寒天霜地里苟活,也实在难为她了。
安兰叫了几声不醒,心下焦急难耐,只好道声得罪,将手狠狠捂住姑母的口鼻。
片刻之后,姑母挣扎而醒。安兰赶紧松手,“姑姑,外边院里走水了!”
姑姑神智朦胧地咳嗽起来。
安兰赶紧低头去给姑姑找草履,然后转身回去开柴扉。
安兰虽心智是成人,但身体毕竟只有五岁,如果姑姑不醒,她是无论如何挪不出去的。这屋里院外都是柴草,一旦全燃起来,火势蔓延,不过顷刻之间。
她一把将门扯开,见外头风雪交加,风扯着鬼嚎一般的声响呼啸而过,穿刺进堂,夹着盐砾粗的雪,打在身上生疼。更入骨的寒冷从头冻到脚。
还好,火只烧到一半。安兰庆幸地喊,“姑姑,快走!”
她顺手把桌子拉过来倚靠在门边,防止被风吹合。却听身后有既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幽幽道,“你走罢。”
安兰错愕地回头。
“姑姑?”
榻上仍是那个疯女人,鬓发脏污散乱,一身破烂,形容枯槁。
安兰刚来这个世界时,是个初生的婴儿。原主的生母于掖庭生产,终究难产血崩而死。头三四年里,都是这个疯疯癫癫的姑母在照顾自己。
后来自己大了一点,她的疯病也就愈发严重,不辨人畜,不知黑白,打骂自残是常有的事,安兰每日都跟在后头处理烂摊子。
姑母的病时好时坏,坏的时候极坏,好的时候却没有多好。只是安静无言。她却从来没有过这样冷静地说过话。
于是安兰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先把门关上。”
姑母的声音很小,与之相反的,是院外的燃烧声和荜剥声大得惊人。然而夹在风雪声中,一切也都被裹挟淹没了。
安兰仔细盯着姑母的唇,认清自己听得并没错。她甚至在姑母混沌的眼中看见了很极致的清明。
于是安兰从善如流,麻利地把门掩好。
“孩子,这几年,也算把你养大了,只是苦了你。”姑母一改平日的尖利高亢,语调分外清冷,可惜嗓子早就废了,喑哑得不成样子。
安兰又回到榻前,见姑母丝毫没有下榻的意思,仍四平八稳地端坐着。
“姑母不走么?”安兰心忧着外头马上烧上房的火势,不想与她说别的。
“我不走了。我累了。时辰到了,我的使命也尽了。我留不下安氏的男丁,救下一个女娘,也是好的,起码不至血脉断绝。”
姑母疲惫地一笑。她颤抖着伸出手,试图想要摸摸安兰的头,但终究还是在半空中停住了,转而伸向自己枕下。
她边轻咳边道,“走不走又有什么干系,其实我已近油尽灯枯,也活不成了。这样正好。”
说话间手上攥出一柄骨刀来,她毫不迟疑地往自己手臂上狠狠一刺,再纵着一划,血肉模糊之间,取出一只小铜筒来。
那筒精巧得厉害,只有指甲大长,筷子般细,多年来竟与皮肉严丝合缝地长在了一处。
安兰目瞪口呆地看着。
“用了玉肌膏,疤痕就是消得彻底,也亏得你祖父提前想得长远。莫说入掖庭时三搜五查不得,要不是我多年来日夜描想着位置,怕是连我自己都忘了。”
姑母见她吃惊神色,莞尔地释然道。虽然痛得冷汗岑岑,但她的声音丝毫不抖。
安兰看着她额边细汗,心道,原来她也是知道疼的。
“本藏在手臂中,也不是不可,但我怕万一救得不及,手臂皮薄,也烧得焦了,可就不妙了。”
她攥着鲜血淋漓的铜筒,一壁在用不知什么物什的东西团裹,一壁抓紧向安兰嘱咐。
“你逃得性命后,不要轻信任何人。”
安兰回过神来,“包括监作?”
“真是个捷悟的孩子。可惜我看不到了,看不到你长大的那一天。”姑母惨然一勾唇角。
“所以杨大人说的有恩,是假的么?”
“恩固然还是有的。他曾为安府幕僚,后受荐简拔。所以他们才派他来。”
安兰沉默。
“孩子,你要记得,有恩于人,是靠不住的。只有攥着人的把柄,让人怕你,忌惮你,才能靠着人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