烦啊,格里沙。”
格里沙瞪着眼睛看我,“……虽然我从来没觉得你是人类,但是你……”他哽了哽,又呼出一口气,把鸭子抓紧了,“算了,巨人这种操.蛋的玩意儿都出现了,有个你也不奇怪。真是神奇的力量。”
“所以呢?你现在是彻底没了自由身?”他摸着下巴问道,“我不懂你说的那一套,对你来说,你是真的拿那个小个子没办法了?”
当然不是。
契约既可以是世上最简单的东西,也可以是最复杂的东西。它的本质是唯一对恶魔的约束,因此,契约只能发生在恶魔与恶魔、或是恶魔与人类之间。巧合的是,利威尔与我都身怀沾染恶魔的血液,契约在我们之间完全成立。
但是对于利威尔来说,在我告诉他之前,契约完全就是天方夜谭。他对于这个概念只来自我那天在壁外为了打发他随口说的两句,根本一知半解,或者说,他能相信有契约这种东西存在才是最令人费解的。因此,他也根本不了解契约的危险性,以及那些可以钻的漏洞。
“只有我的鲜血才能满足你。”
这就是利威尔与我定下的契约。
先不论这里面可以钻的空子之多。利威尔毕竟不是恶魔也不是魔人,他根本不能保证他身死后这个契约依旧能生效;再者说,我完全可以利用一点暴力手段,把他彻底变成一个听话的家畜,放在具有空间能力的恶魔那里,成为一个合格的储备粮。
我没有这么做的理由很简单,就像我为什么执意离开他们而不是把他们都杀了一样简单。
可是整件事里最矛盾的地方在于,为什么在契约缔结的过程中,我没有主导契约。
是肉.欲.引.诱了我的神志吗?那些恶魔刺进我的腹部拽走我的肚肠,劈开我的头挖我的眼睛,都尚且不能令我改口,我会因为这个放弃我几乎本能的力量吗?
我凝望着落日,突然开口问道:“格里沙,你为什么在躲进巨壁后,结了婚、有了孩子?”
为什么,格里沙?为什么你走进了虚幻之国,明知这一切不过眼过烟云,却还是毅然决然再次张开双臂拥抱?你不愿再凝望你的地狱了吗?你的罪孽不会再纠缠你了吗?你的理想、你的大义,他们不会再像冤魂一般在你午夜梦回拖你入深渊了吗?
你明知张开双臂,怀中的亦是妄念,但为什么还是袒露了你最懦弱的胸怀?
格里沙转过头。他的双眼沉浸在余晖中,平静而疲惫。
“……你说,你要去和一个朋友告别。”利威尔低声说道,“你从没有说过这种话。”
我把目光移回到他身上,又再次想起了我问格里沙的那个问题。
我的力量是主导契约,而不是主宰契约。我能决定契约的内容,但不能否定契约,也无法代偿扭转契约的惩罚。以往我主导的契约都是与恶魔的,惩罚降临在我身上不痛不痒,降临在恶魔身上又与我何干。而这份横亘在我与利威尔之间的契约,一旦我主导,我受到惩罚安然无恙,那利威尔呢?
在过往的岁月中,我已经无数次见证了生命的反复无常与近乎蛮横的脆弱。
就好比拖着我落入地深渊的永远不是难以抗衡的伟力,而是他人乃至自我的任性的软弱。
……就好比在最后的夕阳中,格里沙沙哑而平静的回答。他的回答就像电影落幕后的主题曲,影院亮起来的灯光,还有参演人员名单,给我一种因而如此的预料之中的无常。
我的前生罪大恶极,即便双手沾满鲜血和污泥依然空无一物。死在我手下的冤魂怒目圆睁诅咒我必遭报应,可我却不曾发现达摩克利斯之剑依然高悬于头顶。等我午夜梦回惊醒,发觉自己已然身处地狱,尚且明白我将永远背负这十字架而活。
即便像流浪狗一样居无定所,像贝类一样龟缩,装聋作哑蒙蔽双眼,我的痛苦依旧会找上我。我的地狱永远不会止步于贝西姆德鲁克的灭亡,只要我还活在这世上一天,它就会如跗骨之蛆一般与我纠缠不清。
我早该想到的。
我早该明白的。
“是吗。”我继续用勺子戳盘子里的蛋皮。半晌,我长出一口气,往后靠了靠。
“我的真名是斯特莱耶.欧塞拜亚。”我说道。
利威尔手里的茶杯盖叮当一声掉在了桌子上。他全身僵了一下,才缓慢地瞪大眼睛看着我。
我对他笑起来,摊开双手,“叫我斯特莱耶也好,叫我的姓欧塞拜亚也好,随你高兴吧。”我身子往前探了探,捡起那个茶盖,轻轻放回茶杯上。
“你好,利威尔。”我轻声说,“很高兴认识你。”
一双手握住我的肩膀,火热的颤抖的双唇贴了上来。这是一个湿润深入的、欢喜而窒息的吻,我微微垂眼,看到利威尔的眉心微微皱起,眉尾却可怜地垂下去,紧闭着美丽的绀青色眼睛,他似乎幸福到近乎脆弱。
隐约能听见周围的起哄和看热闹的声音。我顿了一下,五指探进他的发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