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巷,寻觅良久,沿途好不容易找见两家客舍,都已打了烊,紧闭着大门。
“算了吧,刚才那家也不是不行。”沈星遥道,“大冬天的,露宿野外,你的腿也受不住。”说着,便即转身,然而走出几步,却听不到任何回应,扭头一看,却见他依旧站在原地,低眉凝视不远处的河堤,一言不发。
“怎么?已开始厌倦我了吗?”沈星遥苦笑摇头,忽觉得周遭夜风凉了几分。
“你怎么会这么想?”凌无非笑中泛苦。
“那我应当如何作想?”沈星遥回转而来,走到他跟前,直视他双目,道,“将你的刻意疏离视作无物?当成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你觉得,是我待你疏离?”凌无非略一点头,目光似有躲闪,“好,我改。”说着,便去拉她的手,却被用力甩开。
“你还希望我怎么做?你教教我。”凌无非与她对视,眸中隐有忧色,尽力维持着平稳的话音,对她问道,“自相识起,不论我有意或是无意,一步步冒进,你从不阻拦。是,你无世俗之见,对我的失礼向来宽纵,也让我越发失了分寸,直到酿成大错。但凡……但凡你拦过我一次,纵使那天我七窍流血死在忠州,都绝不会伤你半分……我已看过了后果,是我贪欢纵欲,是我唐突失礼,明知你宽仁不计较,难道还要继续放纵自己不守分寸,再伤你一次?”话到最后,话音渐渐失衡,似已喑哑。
“你怨我纵容你?”沈星遥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我不是怨你,我是看不起我自己!”凌无非眼底隐有悲戚,深藏心底的惶恐不受控制涌上眸间,“我实在不知怎么做才叫有分寸……也不知在这种事上,我又该如何对待……我已失去过你一次,那种感受……我不想再尝第二遍。”言罢,鼻尖已泛起酸楚,眼底清光再难藏住,只得背过身去。
沈星遥站在他身后,静静望着他的背影,只觉曾经在她眼中意气无双的少年,忽地颓然不堪,好似日月褪去了颜色,黯淡无光,不复风华。
她陷入沉思,心下忽然变得出奇平静,脑中回溯近两年的种种画面,敛息凝神,将回忆拆成无数细小的碎片,一丝一缕铺开,仔细回想。
“你都看不穿我的脾性,便能如此信任我?”他曾如是问道。
在那之后许久,她也渐渐懂得:这世上没有人生来就在光里,不过是心怀温暖,也懂得用心里的光照耀他人罢了。
他也曾年少轻狂,满腔意气,除却与生俱来的赤诚之心,又是因何缘故,无所畏惧?
他也曾经受多方庇护,安然成长,走南闯北,得师门倚仗,仰父母声名,得以扬威立信。
可如今的他,还有什么?
时光倥偬,白云苍狗,瞬息万变。
亲手撕毁半生闯荡出的侠名,身世昭然,赫然成了拖累两家□□离子散的元凶,徒有一身本领,却落于浅滩,遭虾讥蟹讽。
而这所有的一切,尽是为她。可她却成了他手心抓不住,也捧不起的沙,明知他这一身已千疮百孔,却做不到完全信任,不断考验折磨。
他说尘世中人,颠沛迷离,个个眼中俱有风尘。
而他眼里的风尘,一重重,一幕幕,都是她撒上去的。曾经不可一世的他,终究还是落到了尘埃里,仰望着曾唾手可得的光明,卑微乞怜,如履薄冰。
沈星遥忽觉心痛如绞。
若不是她曾说过那一句“看不穿”,他又何须打碎了牙,和血吞下,不敢言,不敢怨,凭一己之躯,背下种种重担,对她还以笑颜?
她想明白这一切,微微仰面,咽下几欲夺眶而出的泪,再次走到他跟前,伸手将他环拥。
凌无非还以拥抱,身子却不自觉发出微微颤抖。
“这世上还有千百条路,除了我脚下的,条条都是通途。”沈星遥惨然而笑,“千百种人,谁不胜于我?”
凌无非轻轻摇头,一言不发。
“你总说你不配,可在我眼里,你就是这世上最好的人。”沈星遥伸手轻抚他面颊,凝视他双目,话音轻柔,似春水流波,“可因萍水相逢,跨越千山万水,到昆仑救我出禁地;可不惧污名,三番四次替我挡下灾祸,毫不顾惜性命;待我,你始终如一,待挚友亲朋,更是死生不二;看尽世态炎凉,人心险恶,却从未随波逐流。你究竟有哪里不好?非要把自己贬得一无是处?”
凌无非闻言,眉心微微一蹙,眼波隐隐颤动。
“我承认,最初同你下山,是因感怀你情深义重,不忍辜负。可在下山以后,你我同生死、共进退,曾经的可有可无,也变得至关重要。”沈星遥道,“一起走过那么长的路,生关死劫,刀山剑树,无一不刻骨。我需要你,不管身处何时何地,最想见的都是你。也只有你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才会觉得,受再多苦痛,也都值得。”
“阿遥……”凌无非认真凝视她双眸,眼中怜惜愈盛。
“我宽纵并非因为大度,也不全因我不畏世俗,只是觉得,与你牵连越是紧密,便越是安心,可也正是因为在意,我才会多心,会患得患失,会茫然失措。”沈星遥继续说道,“那日你在门外,我一听你说话,便想开门见你。我也恨我自己,拖泥带水,优柔寡断,可走到今天,我又怎么能够做到……”
凌无非没让她继续把话说完,便已伸手掩上她的嘴。他凑到她耳边,柔声说道:“你可知道,一旦毫无保留,受伤的便是自己?”
沈星遥闻言,眸间浮起一刹愕然。
“我没你说的那么好。”凌无非轻抚她面颊,柔声说道,“儒家五常:仁义礼智信,君子立世,自当奉行,也无甚可贵。你也切莫因为见多宵小,便将我所做的这些,看得举足轻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