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西北。
阳光烈的能把地面扒下一层冒着热油气的皮。
和当地大多村民一样,杨家的屋子也是用方土砖搭建的,一个院子三个屋子。院子倒是围得比较大,前院里一半搭了棚子,里面养着牛、猪还有鸡一类的家禽,中间挖了口井,还连接着个简易的取水的装置。
另一半则放了个石头垒起来的桌子,底下四个垫脚的都是石柱,石桌面本是凹凸不平的,但在外面放置的太久,风吹日晒雨淋的,渐渐地被磨成了一块光滑的平面。上面堆着两个麻袋,各装了半袋子包在厚厚泥土层的土豆。
郭翠秀和杨万荣集体劳作结束,挨着山壁走,藏在阴影里躲太阳。
杨家在一座山的半腰上。
山路窄窄的一条,山坡陡而斜,不是很好走。
郭翠秀被太阳烤的通红的脸颊,仍然遮盖不住另一种苍白和疲惫。
她是才出了月子没多久的。
刚刚生了女儿,还不到一个月,就出来干农活了。
她忽然腿一软,手忙去抓山壁,什么都没抓住,只握了满手的土,险些要往后边倒下去,好在杨万荣在后边扶住了她,神色焦急,“怎么了?没事儿吧?还行吗?”
郭翠秀重重地喘息了几声,大口呼吸着空气,眼前全是白光,闭着眼睛,好不容易才缓过来,反手握住丈夫的手臂,摇摇头,“没事儿,就是有点累了,今天又热。”
“我扶着你,慢慢走。”杨万荣从后边托着她,两个人一步一步地往上爬,低声道,“三女还在家里等你呢,就早上吃了点儿,现在还等着你回去喂奶。”
郭翠秀顿了一下,手指抠进了松软的墙壁的土层,“等会儿回去,妈肯定又在院子门口等着堵我,我喂了别人家的孩子,哪儿还能喂的了三女。”
杨万荣没有说话。
郭翠秀笑不出来。
她不知道自己该做出什么样的神情。
眼神里透着股死寂绝望,又似乎什么也没有。
和郭翠秀想的一样,也和这十天以来一样,婆婆算好了他俩回来的时间,眼下就站在院子门口等着她。
“妈。”郭翠秀勉强挤出来个笑容。
婆婆吴爱冷冷地横了她一眼,“回来的这么慢!知不知道涛涛饿的直哭!”
杨涛。
杨万荣弟弟的儿子。
和杨万荣的小女儿杨娣几乎是同一天出生的。
但在吴爱这个奶奶面前,待遇却是天差地别。
杨涛的母亲,也就是郭翠秀的弟妹,身体不好,生了杨涛,更为孱弱,喂养孩子的奶水,那就更是无从谈起。和她截然相反的郭翠秀,已经生过三个孩子了,两女一儿,于喂养一事上颇有经验,更重要的是,郭翠秀所产有的奶水很充足。
所以郭翠秀生下孩子的第二天,正预备撩起衣服给哭闹着的女儿喂奶,屋门口的帘子猛地被撩开,有人进来了,是吴爱,她的怀里抱着的另一个哭闹着的婴儿,是杨涛。
她很自然地抓着包有杨娣的那襁褓的一角,往旁边一扯,闷闷的“砰——”的一声,把她从郭翠秀的怀里拉到了床边,哭声更大了。吴爱颇为厌烦地皱了皱眉头,嫌恶地看了女婴一眼。
“妈!”郭翠秀惊慌着要去抱回女儿。
吴爱板着脸,摁住她的肩膀,把杨涛放在她盘着的双膝里,厉声喝道:“把涛涛抱好了!你小心孩子掉出来!”
郭翠秀被吼懵了一瞬,身子颤抖着,下意识地把怀里的婴儿抱得牢牢的,目光还是下意识地追寻着女儿。
吴爱对她这个表现还算满意,顺手把被她扯在床边的孙女抱起来,往肩膀上抖了一下,“涛涛饿了,巧琳那儿没有奶水,把涛涛喂一下。”
她这话说的很理所当然。
行云流水自然到了极点。
“那我先、三女还没喂呢,我喂了三女就……”
吴爱眉毛紧皱,打断了她,“让你喂你就喂!哪儿那么多废话!就你那点奶水能喂的了两个孩子啊?快点!三女我一会儿拿点面做点面糊糊,这么小的娃娃,也用不着什么营养,那都糟蹋了,我们以前就是那么喂孩子的。”
郭翠秀很想反抗。
她很想反问婆婆。
既然不需要。
那为什么不给杨涛也喝那个?
但她没有。
郭翠秀很清楚。
没有人会站在她这边的。
这个家里最得婆婆偏爱的弟弟一家不会:讨厌她的弟媳妇不会,家里做派最清高的弟弟不会;婆婆不会,丈夫杨万荣更不会。因为他是寡母贴心的长子,是爱护弟弟的大哥,在很无足轻重的奶水喂养上面,和自己的母亲还有弟弟一家起龃龉,听起来似乎很可笑也很莫名其妙。
所以郭翠秀只是呆呆地坐着。
她低下头盯着这个在自己的怀里哭着的挥舞着手臂的婴儿。
她挣扎了一会儿。
然后就把他抱起来了。
这个孩子。
用她的奶水喂养大的。
或许以后也会孝敬她呢。
她这么想着。
郭翠秀就这样盯着这个男婴。
然后莫名其妙地笑出了声。
直到院子里那属于另一个孩子的哭声忽然消失不见了。
她才猛地惊醒,孩子呢?三女怎么没有哭声了?!
郭翠秀慌里慌张地下床。
没忘记把杨涛紧紧地抱在怀里。
总算是看见了。
孩子在丈夫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