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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3 / 3)

读完医科大学、进当地最好的医院,还是中途辍学、靠拳头和指头谋生?”

“那当然是读最好的学校、进最好的单位了!”

“你有的选,有人没的选。你有的选不是因为你特别聪明、特别努力,只是因为你特别幸运。有的选,是这个世界上最最最奢侈的事情。”

“林警官,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我还有一个朋友,她的阿爸阿妈都是聋哑人,她出生之后,阿爸在寨心的木桩前跪了三天三夜,求寨神保佑他们的孩子平安健康。寨神听到了他的愿望,那孩子不聋不哑,可是从小不爱说话,因为她从小就知道,欺负她的人不会因为她喊疼而停手,而本该保护她的阿爸阿妈,却听不到她喊疼。怎么办呢?别用嘴说话,用拳头说话,用牙齿说话,后来她还学会了用枪说话。

“她的家乡经常出现在电视台的旅游频道里,几乎每个人都知道那里的雨林、孔雀、凤凰花,却不是每个人都知道那里也是禁毒战争最惨烈的前沿阵地。她小的时候,寨子里总有南边来的陌生客人经过歇脚。客人们出手很大方,想尽各种方法找乐,其中一个乐子是把七连发制式猎/枪分发给寨里的孩子们,让他们入林狩猎,胜者有奖。她年纪最小,枪打得却最好,每次都能赢得最多的赏钱。有客人想要买下她,带去南边,她的阿爸阿妈不会说话,只会跪在地上磕头,磕得满地是血,只求他们不要带走她,她是他们的耳朵,他们的嘴巴,他们活下去唯一的指望。

“那个客人放过了她,阿爸阿妈却吓破了胆,只想把她藏到最安全的地方。阿妈娘家寨子里有个阿姐,两年前被选进了市体校的射击队,阿妈听说后求那阿姐搭线,让她也参加试训。那年她九岁,就这样懵懵懂懂地进了射击队。体校在很远很远的市区,半年才能回家一趟,她不明白为什么同样是离家,阿爸阿妈却不许她去南边。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寨子里很多人家都改种罂粟挣钱,阿爸阿妈却依然靠割橡胶为生。割胶是个辛苦活,每天凌晨一点起床,戴着头灯进胶林,要赶在云雾升到半山腰前割完七百棵胶树。阿爸阿妈的双手双脚都是老茧,不是黑黄色的茧,是白色的——被汗水泡白的。赶上胶价下跌,收购价还不到市价的四分之一,哪里有罂粟值钱?可阿爸阿妈只会反反复复比划着告诉她,有些事,不能做。

“那些年毒贩猖狂,提着那种红白蓝塑胶袋,大摇大摆走进射击队宿舍招揽枪手。塑胶袋拉链拉开,满满一袋钞票——美钞。毒贩走后的第三天,那个领她进射击队的阿姐就退了队。阿姐有个弟弟,一岁时得了急性阑尾炎,交不起两千块手术押金,拖到阑尾穿孔,被不要命的病要了命。后来阿姐的阿妈查出肾结石,手术费两万三千块。阿姐退队后不久,她阿妈就住院动了手术,她们家后来成了寨子里第一户从浮脚楼搬进城里大别墅的人家。我的那个朋友好羡慕啊,她也想让阿爸阿妈住进大房子,而实现这个梦想的唯一办法,是练习、比赛、比赛、练习,进省队,进国家队,拿金牌,拿奖金,分房子。教练们都说她将来一定会成为奥运冠军,她也觉得自己一定能沿着这条路爬到山顶。

“她十六岁生日那天,她的阿爸阿妈来城里看她,因为按照寨子里的规矩,女孩十六岁就算成年,是个大日子。他们倒了四班车,用了十一个小时,揣着那张写着她学校地址的字条一路比划着从车站找到校门口。他们不敢靠近,只敢蹲在对街的人行道上等她。他们怕她的同学看到她有一对不会说话的父母,会像当年寨子里的孩子那样欺负她。他们给她带了竹筒蜂蜜糯米饭,生日要吃甜的,这样以后的每一天才会是甜的。

“她没有吃到那筒糯米饭。一辆轿车失控冲进人行道,阿爸当场死亡,阿妈在医院走廊的病床上撑了一宿才死。阿妈痛,说不出来,只能呜呜地喊。她却连给阿妈打止痛针的钱都凑不出来。医院保安路过,踢了阿妈的病床一脚,让她闭嘴别喊。她抓起护士站推车上的空盐水瓶就往保安头上砸,结果把自己砸进了警察局。那边的警察局没有暖气片,她被铐在院子里的自来水管上度过了自己的十六岁生日,没能赶上第二天的省队选拔赛。一周以后,学校通知她被开除出队。

“侯大夫,你觉得,我还要继续和这样的人做朋友吗?”

侯二踌躇片刻:“那还是……还是尽量保持距离吧……这种人出身不好,性格偏激,一不小心就要走上犯罪的道路啊……”

你点头,深表赞同:“我也这么觉得。所以侯大夫,我们还是尽量保持距离吧。”

你有生以来第一次说这么多话,说得越多,越觉得语言苍白无力。幸运者听不懂不幸者的言语,而不幸者之间根本无须言语。

甩下一头雾水的侯二,你向傅卫军推车消失的拐角跑去。

跑过拐角才发现他静静扶着车把,站在原地,在你看不见的地方,等着以为不会来的你。

“傅——卫——军!”

明知他听不见,你还是忍不住大声叫他的名字。

他当然没有回头,直到你跳上后座,拍他肩膀。

“隋东说的那家店在哪?我又饿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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