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个小孩。他混着泪在小孩额上慢慢落下一个长久的吻,好久,才复抬起头有些怔愣地出声:“……凉了。”
他不停重复这两个字,伴着阵阵苦笑。
余中君握紧了拳。
要救吗?
可上次……
他想到那个灵堂,想到血。
虽然余中君心里犹豫再三,可行动上却毫不停顿。他没说话,只是利落地蹲下,抬手放上了那小孩的额头,手背还滚落了那父亲方才颊边将落未落的泪。
是凉的,但很干净。
余中君一句话没说站起来的时候,那父亲甚至还是错愕的,直到怀里的孩子动了动,嘟囔了句“……爹”,就好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刚刚惊醒一样,他才意识到。这才挂着满脸泪痕冲余中君的背影大喊,语调中还拖着哭腔:“谢谢恩人!谢谢仙人!谢谢……”
听到声音的余中君没有回头,只是继续走,随便找了个棚子歇着,还送了外面一场滂沱倾盆的大雨。
他难得地止了步子,和着外面潇潇的雨声睡了个好觉。醒来的时候,棚子外面已经围了很多人。
为首的就是他昨日遇见的那个男子,他怀里抱着孩子,一见他出来就冲旁边人激动地介绍:“神仙!真真的神仙!就是这个公子救了我孩子!”
他笑着对余中君不停地道谢:“神仙!谢谢神仙!”
余中君有些发懵,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是僵硬地跟着笑。
他没想到会被人谢,也没想到曾经喜欢的那些凡人笑脸,滚烫的情感有一天也会给予他。
他没经历过这些,一时间只是站在原地手足无措。
直到一个妇人先怯生生地开了口,声音都打着颤:“……神、神仙,我丈夫参军……被那些杀千刀的畜牲……乱剑刺死了。”她有些哽咽,“他这辈子就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上战场拿刀都不敢杀人……他有什么错……”她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低,又转而变成崩溃不能自已的大哭。
余中君道:“不要哭,我救,我救。”
“谢谢大人!谢谢神仙!”那妇人跪下一连磕了好几个响头。
接着第二个人也扑通跪了下来,“我娘子死的时候还有身孕呢……”
“……”
“救,我救。”
余中君不知道把这几个字说了多少遍,每个人都有理由,每个人都死得冤枉,他们一个接一个,没完没了。
“我爹是无辜的……”
“我就这么一个哥哥……”
“……”
余中君这一天救了很多人,那些人围在他周围感恩戴德,笑着哭着说话的时候,他突然莫名地觉得:他也算是真真正正地和这些人联系到一起了。
他有用。
他被需要。
越来越多的人来找他,求他相救,有人把死尸从百里之外拉来,甚至……还有鬼。
那些鬼多半是趁着鬼门开的时候溜出来的,绕着余中君飘来飘去,一声一声地叫着冤枉。
余中君也不推脱,他一视同仁,人人鬼鬼都救了。
那些人宣扬他“扯命拉魂奈何头”的生术的同时,也渐渐有了一个不算秘密的发现。被施以生术的人不单单是重获新生那么简单,他们不仅体格比生前健壮,就连样貌都比常人衰老得慢。有些年至花甲的老人甚至都能敌过普通的青年。
有些人起了心思。
既然施了生术后容貌会驻留得长久,也会更长寿,为什么不冒险死一次呢?就疼那一瞬间,换来的却是更长时间的美貌与更多的寿命,有什么不敢一试的?毕竟让他们活过来对于余中君来说就是动动手指的事,费不了多少力气,神仙哪用得着他们操心哪?
事情便不约而同地发生了。
今日我杀你去求得一救,明日你取我性命,轮流相帮,公平的很。
唯一被蒙在鼓里的就是余中君。他没察觉有什么不对,只是觉得要救的人好像一日比一日多了。
他一面想着救完这些就继续自己的游荡,去下一个地方,一面又看着那些人眼里的泪,听着那些人的哭喊觉得:他是神啊,他得救他们。
救完这些吧,救完这些就走。
可总也救不完。
是,余中君是神。可救人是他能做的事,却不是他应该做的。施下生术对他的身体倒是没有坏处,但时间长久,他也会累啊。
他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变得麻木,每日只是听着周遭哭喊,一个一个地说冤枉,又受着人鬼推搡撕扯,机械地重复抬手的动作,手下流光一闪,就活一人。面上便再没有什么表情了。
“救我。”
“救我!”
相同的字句从不同的方向以不同的语调朝他涌过来,压得他喘不过气。
那些苦苦倾诉的字眼逐渐变得尖锐又刺耳,只让他觉得嘈杂烦乱,仿佛一双双无形的手,和他身上的那些一同撕扯着肺腑。他被人群推搡,那些“救我”“救命”的喊声也同样把他包裹。
他没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那些来求他的人脸上已经没有泪了。
他累了,那些人也累了,连几滴不明真假的眼泪都累到没有力气流了。
“滚。”
杂乱中突然传来这么一声,清晰又不缺重量,重重地砸在每个人的身上。
但人群只是短暂地停了一瞬,毕竟辨不清来源,便只当是听错了。
一只鬼突然被远远地从人群中丢了出去。
“我说滚,听不见么?”
人群这才慌忙地闪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