粘稠的近乎黑色的血沿着刀刃缓慢地下滑,握着刀柄的手也控制不住地发颤。风吹起沙土,扑于人面,死亡的气息蔓延着,攀上人心。
敌军已退,战争已胜,却无人能面带喜色。左喻明抬掌抹去眼上流下的血,天色再度昏沉,他向后走了几步,停顿在一处,屈膝抱起一个永远闭上眼睛的战士。跟随在他身后的男人们也都沉默地在这战场上翻开敌军的尸首,一个一个地找回倒下的战友。天色已晚,该带他们曾经并肩作战的弟兄们寻一个归处,好好休息了。
风中,不知是谁哽咽出声。
已经不知道第几日了,阴沉沉的天埋压着人的心喘不过气来。儿子或丈夫在战场的妇人偷偷流着泪,转眼又擦去,扯出笑来安抚照顾孩子。宋琇莹仰头看着天,心里恳求着不要再下雨来,让更多人撑不住。她极力安慰众人仗一定能打胜,她坚信他们一定能胜利。见她这样笃定,忧心的人们虽还是提心吊胆的,却也增多几分希望来。
邻家阿婆唤宋琇莹来,宋琇莹连忙过去问阿婆是不是身体不适,阿婆摇摇头,抬手擦了擦她脸上的灰土,说道:“珞珞啊,任(你)累了莫(没有)?”
“我不累。阿婆,身子不舒服一定和我讲啊。”宋琇莹摇摇头叮嘱道。
阿婆笑了笑,摸了摸她的头:“好庚子(好孩子)。”
宋琇莹低下头,觉得鼻子有些发酸。她抱了抱阿婆道:“谢谢阿婆。”
晚上,宋琇莹接着火折子的光,给病重的老人喂药时,忽有所预感般地抬眼去看,天色太暗了,她眯了眯眼什么也没有看清,只是心跳莫名快了起来。宋琇莹回过头来喂老人喝下最后一口药,而后她搁下碗,朝高处走去。
月光在沙地描绘下草木的身影,她一步步远离人群,爬上几块垒起的巨石向远方眺望。
远山连绵,突然跳出几点火光。几个黑点向这边移动着,宋琇莹眉头跳了跳,她睁大了眼睛去看,心里预感是他们回来了,只是她又害怕……害怕不是他们。
“有一群人来了。”她跳下巨石跑回去向众人道。
“是,是他们回来了吗?”妇人满含期待地问。
宋琇莹摇摇头道:“太远了,看不清是不是他们。”
“那我们先躲起来吗?”有人慌张地问。
“躲起来吧,我们先躲起来吧。”人群分散开来躲避。
宋琇莹又往方才探看的地方走去,她捂住狂跳的心,在巨石上靠了靠,而后再度爬了上去。不知是恐惧多一些,还是期待多一些,她绷紧身体,再次去看。
远山上的黑点越来越近,她仔细看着领头的那一个人的身影,眉头逐渐舒展,微微弯起嘴角来。
“是他们回来啦!一定是他们!”宋琇莹爬下来笑着说道。
“真的是他们?”
“是他们!”宋琇莹肯定地点头。
人们都走了出来,远处赶来的人也近了,不过多时,两方人终于相见,却都在看清彼此的时候纷纷静静站立不动。
“哥!”一个小男孩冲了上去。
人们如梦初醒,又哭又笑,抱成一团。
宋琇莹奔向左喻明,她靠近他时,嗅到了他身上混合在一起的血腥味和沙土气息。她张开手臂紧紧抱住他,只念了一声:“左知白。”
已经过了许多日了,她原有许多话要问,只是见到他,千万的话便只化作念他名字的一声,只要念出他的名字,漂浮的恐惧便会消散,她就确定他再一次活了下来。
月光披在两人的肩头,宋琇莹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看见他的影子,他任由她抱着,一动不动。宋琇莹没有贪念这一刻,松开了手。她退后几步仰头去看他,没有注意到他刚刚抬起的手,又再次落下。
“左知白……”她话音未落,一旁便冲过来一个妇人,攥着拳用力捶向左喻明。
“……我儿子啊!儿子!他怎么会死!怎么会啊!怎么会死,你为什么带走我的儿子,你为什么把我的儿子带走……”妇人头发凌乱不堪,双目发红,发疯般地捶打着左喻明。
宋琇莹被撞开向后退了几步,她勉强稳住身体,连忙去看左喻明。左喻明没有任何反抗,朝妇人跪了下来,垂下头任由她打骂。妇人一下下捶打着,左喻明身上被捶打的地方就渗出更多的血来。
妇人的悲嚎嘶吼,像狼一样,充满了绝望。死的不止一人,其余死去战士的家人虽没有像妇人那样冲的左喻明面前打他,也都痛哭着悲哀着。宋琇莹愣愣地听着,眼睛也逐渐模糊了起来,忽觉天地都在悲鸣。
男人冲上去拉住妇人,急声道:“王婶子,不要怪左将军,是我没有照看阿弟,怨我怨我……”男人说罢忍不住流下泪来。他们几人都在安乌一块长大,虽不是一家,却好比亲兄弟,能被选上兵来保护安乌是他们的幸,他们也早就做好了为保护安乌而没了性命的准备,却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快,如此突然。
妇人哭哑了嗓子,她颓然滑跪在地上,佝偻下来,仍然无法接受。她低着头看见了自己的手,上面满是血,哪里来的血?她怔住。她看了看跪在原地的左喻明,缓缓俯下身子,把脸埋于手心默默流泪。“为什么偏偏是我儿子呜呜呜呜呜……为什么,偏偏是他……”
远处同有丧子之痛的妇人们也被周围人安抚着,有几个妇人如失了神般念叨着孩子的名字,叫观者不忍。
战争无论输赢,都是不值得的。宋琇莹慢慢蹲了下来,在这一刻,有一种莫名的力量压制着她不能站立,她回顾这一路觉得好像做梦一般,如果回到梦的起点,她一定不要梦见战争。只要有战争就必然有死亡,一场战摧残了无数上阵杀敌的勇士,更如巨车般狠狠碾过他们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