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话,你便也不同他说话吗?”清雅后来问。
清猗不紧不慢地喝了口热茶:“他既然只是来看我,我何必费神找话?只怕说了话,反而叫人不满了。”
“若人人都像他这般,你倒是一点神也不费了。你便坐在那里,什么也不用做,他们就奉上金银……这怎么说的像是供奉神像似的。”清雅一甩帕子,笑了起来。“我便说那孙礼是个怪人了,哪里会有人像他这样,花了那么多钱,只是看一看呢。哎,你说,他会用什么样的词来写你?”
“你怎么笃定他会写我?”清猗道。
“他但凡见了美人,定是会写词的,何况是你这样的美人。他未见你时都写了一首好词,见了你,他怎么可能不写些什么呢?”清雅理所当然道。
然而他确实可能不写,数日后清猗没有听到孙礼的好词,反倒听了一段好戏。
孙礼一直是那些贵族子弟戏耍的对象,因他无权无势,因他阴沉不讨喜,因他被戏耍后也依然低眉顺眼,不会有一丝反抗。
他本无所谓去见清猗,他想那些虚假的夸赞之词不过是清调阁用来招引男人的。然而又一次被人戏耍时,那些高高在上的富家子弟倾慕地谈起那个叫清猗的女人,他忽然就生了见见她的念头。
他于是挖空心思、废寝忘食地写词以求被选上,并花了他几乎全部的钱财去见她,这件事所有人都知道了。
在他见过她后,以往瞧不起他的那些人,竟然都有些小心地来问他,关于那个叫清猗的女人的事。
众人不同往日的目光叫孙礼有些飘然,酒端上桌,这次没人逼他喝,他却伸手拿了一壶来喝。他们在他周围追问啊,追问,神情那么迫切,那么期待。孙礼不由大笑,他嘲笑自己,笑自己真是可笑。数年苦读不得上榜,多年写词受人欺辱,如今不过见了一个青楼女子却能得到他以往不敢想的境遇。
他到底算什么呢?他算个词人吗?可是词写的那样不入流,让人不齿。他算个读书人吗?可是读书时的抱负如今早已放弃,两次落第已经将他击垮,没有人任用他,没有人瞧得上他。他也不算个君子啊,混迹青楼,自怨自艾,衣衫破旧,落魄得像个乞丐。他是公子哥的戏耍的玩意,他可有可无,他什么也不算,甚至比不得一个青楼女子。
围在他身边的人渐渐不耐烦起来,推了推他,往桌子上堆满银钱,再三问着。孙礼终于开了口,他半是嫉恨半是惆怅道:“即便生得一副仙子貌,还不是落得这泥潭无法脱身。原来雪莲丢进污池里,也是浑身泥泞洗不净。原来神仙落入凡尘中,也是满身烟土不得脱。到底不过是个不值当的玩物,任人轻贱罢了——”
“嘣!”他话还没说完,不知道是谁往他头上砸了一个酒瓶,砸得他头破血流,白瓶碎渣也沾了他一身。
人群四散开来,谁也不去扶一把跌坐在地上的他,纷纷不满地走了。有人走时唾了他一口,狠狠道:“该!”满心期待着要他说话,等着个什么人哪,说了这么些烂话,白费功夫。
清猗没有见那善作词的人为她作什么词,听人说了他讲的那些话,她除了有些意外,倒是没有多生气。清雅却气极了,大骂自己从前瞎了眼,看过那么多人,以为不会再看错,结果还是看上个烂人。
“真是气死我,几辈子遇不上这么个人,真是,我若是在场,非得踢他几脚!”清雅愤愤道。“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清猗,我前些日子和你说的那些瞎话你都忘了吧!他这人、他这种人……凭他也能诋毁你!”
清猗拿着笔沾饱了墨,本是要临帖的,见清雅气得很,于是举笔佯装要点墨在她鼻上。清雅下意识往后缩,反应过来敲了敲清猗的头,道:“我正为你气着呢,你还有心思逗我呢!”
“他说的那些话也不假。”清猗笑着放下笔,想了想道。
“不假?他那是在讽刺你呢!说你是沾满污泥的、不干净的!”清雅道。
“原来是这样吗?我还以为他在夸我像神仙、像雪莲呢!”清猗似乎很惊讶地说。
“你……”清雅被逗笑了,“好吧,这话是不假。清猗,你呀真会捡话听,我自愧不如。”
送走消了气的清雅,清猗重回到桌前练字。
她的确没有因那些话气愤,只是惊讶她大概是第一个得他如此贬低的女子。
说来好笑,她不认得他,倒是听过他在姑娘们中的风评。她们有说他懦弱的,有说他不刻苦的,有说他无趣的,却无人说他看不起她们,他没有贬低过任何女子,除了她。
得了这么个“第一”,再和之前清雅说的“第一个求见”一比,真成了件可乐的事了。
认真想来,他只不过是说了他的心里话。他瞧不上她,正如世人瞧不上所有青楼女子一样,不过是如常的事情,又有什么好气的呢?
清猗的笔落在了纸上,正写到“殊”字。
她没有什么特殊于旁人的,她就是他口中的样子,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