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老伯死在元宵节后,何姑母听娇娇说了其中隐事,遣人快马加鞭递了消息给宋子星。
宋子星熬了几夜,跑马赶来,替贺老伯摔丧驾灵,更递了宋老太太给的信物给蓉蓉。
从此,宋子星便如蓉蓉父亲,蓉蓉便如宋家嫡孙女儿。
瞧着那块金丝缠裹的黄玉佩,蓉蓉落下了泪。轻轻把它系在颈上,叫了一声:“父亲”。
宋子星怔忪了好一会儿,方回神答应。
坊里众人皆知贺老儿临终托孤,除何姑母一家外,再无人知其中隐事。蓉蓉早被叮嘱了再三,只含泪拉着宋子星袖角,不说话。
宋子星轻轻碰了碰她的发髻,以做安抚,动作极克制有礼。
蓉蓉的泪跟止不住似的,只是哭。娇娇同采菱看不下去,相携过来,一人递帕子,一人拉了她另一只手。
蓉蓉抽噎不住,娇娇分神暗中瞧了宋子星一眼。不知是累,还是心神疲惫。青年面上,罕见地染了风霜,胡须才剃的,露着青茬。发鬓梳得不整,眼神也失了清亮。
既担了假父的名份,为照顾蓉蓉,宋子星仍在坊里住着。慧芳半月后乘车赶来,带来些宋府谢礼,并给蓉蓉置办的首饰钗环。
书院开了学,蓉蓉日间同采菱一道儿上课。散学后,由宋子星抽着温书。
他并不颇她,和声细语地引人缓思。在这种教法下,蓉蓉很快便升了一级,同比她进学早一年多的人换在了一班。
娇娇的日子过得平静如水,日日在绣房制作太后吉被。一针一线,极尽工巧。绣工之繁,甚于琢玉。
钱塘一带开了院试。不前不后,中游荡荡的名次里,有个贺隐兴。抱录的衙差往他所居小院送信儿,只遇见婢仆说出门访友,得了银子,没见着人。
燕云坊里,宋子星忽染了“咳疾”,为防过人,日日饮食只由贴身丫鬟相送。娇娇把杏花院让给了他,自己搬去梨香院与蓉蓉和采菱同住。
众人原对宋子星颇关注,这样一个风神俊朗的人。总遇着不寻常之事,先是临危受命,没成亲便被人托孤。又忽然染了不知名恶疾,囚困深院。
数人欲往杏花院探看,可等到杏花、梨花都落尽了,也未有人见他踏出院门半步。
时候久了,再深的好奇也会淡去。天气渐渐热起来,坊里接了新单子,大家又把注意移回织机和自己身上。
小青河的荷花又开了,粉嫩的瓣,迎着日头,净化人们一夏的心情。几月后,又入了秋,满城桂香,馥郁盈鼻。
吃过腊八粥,拜完灶神,姑苏又落了满城雪。燕云坊又如以前般,往四处枝上,挂了绸绢裁制的小红灯笼。
娇娇得了新裁的风毛大衣,日日裹着,伴香炉,刺绣吉被。采菱不敢扰她,便日日同蓉蓉玩。两人一道儿,翻花绳、烤栗子、跳马、堆雪人,日子也算过得融融有趣儿。
嘉平二十三年元宵,皇帝终于下了钧旨命太子挪宫。东宫大门缓缓打开,甫过加冠的太子,入主东宫。
二月初一,诚宜皇后祭日。皇帝步入尘封的坤宁宫,独自守了一夜。出来后,面斥丁首辅。
关于这事儿,坊间种种说法,态度不一。有说首辅不幸触霉头的,有说他同婉妃走得过近,招圣上怀疑的。
无论各种说法,总逃不过既定现实。这位执政近二十年,备受宠信的首辅,头回如此失势。遭陛下驳斥,更传到了民间。
娇娇一针一线绣着流云,天威难测,甚于晴雨。她一介小小草民,原不是猜得透的。但愿太后好相处些,不嫌弃她这用了十二分心的绣作。
外头,朝里如何闹。坊里日子总过得没什么波澜,人总归是要吃饭穿衣的。不会因陛下多爱这个首辅半分,贬斥哪位妃嫔几句,更改分毫。
春尽夏去,眼看又是一年秋。八月初,一辆马车从燕云坊悄悄驶出,伴着无边黑暗,往浙省府城杭州去。
九月,浙省出了桂榜。亚元,钱塘贺隐兴。
报录之人再赶到小院儿,隔帘见一青衣公子。因脸上脓疮,拿纱盖了面。
周围邻里热热闹闹一阵相贺,那家家仆倒极大方,给了不少赏钱。
燕云坊再往干枝上挂起绸绢灯笼,又是一年冬。
娇娇的松鹿图已绣到末尾,日间工作不过前后检查,改改删删谨防出错。
采菱和蓉蓉还爱吃锅子,因伙食好,这一两年长高了好些。
何姑母笑吟吟地给每个人都包了红包,送佣工、账房各人一块绸布,请大家回乡过年。
宋子星写了信给家里,并不回去。只自个儿独在小院里,不知忙些什么。
除夕时,何姑母犹豫再三,还是亲踏入了杏花院,请他出来。
桌旁几个青瓷缸里,挨挨挤挤放满了文稿。桌上铺陈纸笔,墨迹未干,显是刚练完字。
何姑母叹口气:“今儿过年,宋公子怎么都得给我个脸。走,上我那院吃锅子去。”
说罢,也不顾礼数了,紧走几步上前,摆出些长辈的架势来。
宋子星眼神又恢复了清亮,这回倒没推诿,颇痛快地答应着:“多劳伯母记挂,我换件衣裳,一会儿便去寻您。”
满堂红艳艳里,众人围坐桌旁。娇娇看了看宋子星,因替贺老儿守丧,一身青黑衣裳,倒衬得他脸有些不正常的白。
不知是困于院里久了,还是身体虚弱。念头滑过一瞬,娇娇猛然惊醒,止住了思路。
又一年元宵节过,江南物候早。迎春花率先发了嫩芽,嫩黄的骨朵儿,藏在萼片里隐隐约约。
宋子星的“咳疾”还没好,杏花院满庭寂寂,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