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爸,二弟回来了!”
听见女儿的叫声时,张佳酿正在作坊里监督弟子们洒酒曲,也许是粉尘太大,他揉了揉眼睛,再拉了拉自己的耳朵,以为是听错了。
二儿子回来了,可真是了不得的大事!
“她说什么?”
“是二少爷回来了——”
管家金叔拖长了调子,在张佳酿耳边大声说。
接着,管家又打发下人赶快去屋内奔走相告。
这时候,小丫鬟雪梅匆匆而来。
她不等老爷询问,就先一步开口道:
“不得了啦!是一辆瞠亮的洋车停在咱们酒坊门口呢。我看见金发碧眼的洋司机停下车后,就先一步出来,像个绅士般的、半弯腰打开了后车门,管里面的人叫:密斯特·张!(Mr张)”
“我虽然听不懂洋文,但转念一想啊,那还能有谁呢?不就是咱们张家的二少爷吗?便赶紧来找老爷您拿主意。”
张佳酿板着脸,一言不发。
他怎么可能不生气?
一心按照传统技艺发扬自家酒文化的自己,竟然生出了一个去给洋人卖命的儿子,这脸可真是丢尽到珠江去了!
“老爷,老爷。”
小丫鬟雪梅怯怯地叫了几声。
“没你的事,下去!”
张佳酿对着小丫鬟大喝了一声。
张佳酿回想起这一辈子,不禁背着手仰头对天:
自己已经七十多岁了,早已白发苍苍。
好在是身子骨还算硬朗,不必叫人过多服侍。
酒坊上下,事无大小,自己总是一一过问,方才放心。只恨正妻早逝,身边除了管家金叔、三太太凌凤华和几个学徒,便只有自己的女儿张飘香和女婿朱一贵了。
其实自己并非膝下无子、也并非收养过没有血缘关系的养子,之所以不愿意提那两个亲生儿子,也是有原因的。
“罢了、罢了。”
张佳酿连叹两声。
心中竟是苦楚蔓延:
想来我真是没福气啊!
大女儿张飘香,长子张兴中,次子张兴华,我给他们仨去这样的名字,不就是图一个“张氏造酒,振兴中华,飘香万世”的好意头吗?
可如今,如今张兴华坐着洋车“凯旋而归”算什么?有意把我这个老父亲的颜面踩在脚下吗?
张飘香小心翼翼地劝道:“阿爸,可先说好了,二弟难得回家一次,您别一见面就冲他发火。”
“畜生!洋奴才!我没这样的儿子!”
张佳酿从作坊里走出来,晴空万里之下他却显得不高兴,沉下了脸。
十五年前,长子张兴中喜欢上了当铺的姑娘,但是张佳酿反对,说:
“若是你一意孤行,我便与你断绝父子关系,日后你若饿死在珠江码头,别叫你爹我去给你收尸!”
也许是脾气本来就倔,张兴中当夜便离家出走了,至今音讯全无。
有人说大少爷是跟当铺姑娘私奔了,有人说大少爷是登了船出国见识世面去了,更有人说,大少爷参与了见不得光的组织,走|私|军|火闷声发大财去了……
那可不?
虽然是犯罪,但可比守着祖业强多了!这年头酒坊的生意,在洋货的冲击之下,可是大不如前了啊!
张佳酿先是向列祖列宗谢了罪,然后便想,既然是家门不幸,出了个不孝子,也罢,事到如今,难不成还能差人挖地洞把张兴中找出来?
所幸还有次子张兴华能继承家业,只要用心栽培,日后他定能挑起“张氏造酒”百年大计的重担,不料——
张兴华出息了之后,谢了老爹的养育之恩,竟然在洋行找了份工作,给洋人卖命去了,还擅自给自己改了个洋气的名字:佛雷徳·张,名片上的职务写得的是:斯特里洋行,买办。
穿了一辈子长袍的张佳酿,上下打量着西装笔挺、皮鞋呈亮的二儿子,怎么都看不顺眼。
父子二人大吵了一架,争吵的重点在于:
张兴华的身份是否有辱家门。
张兴华甩下一句话:“下次再见你,就是咱家酒坊倒闭,你跪下来求我的时候!”就扬长而去。
张佳酿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就这么看着张兴华的背影在自己面前越走越远,直到消失不见。
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张佳酿几度问管家:
“逆子啊!酒坊怕是要断送在我手里了,悲哉悲哉!”
“想来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啊?”
管家老泪纵横,他哭着说:
“老爷,你说做生意吧,哪里不能不能做,自家酒坊不就很好吗?大少爷走|私|军|火,二少爷卖洋货挤兑国货,这都叫什么事?唉,早知道会如此,我拼了老命也会拦住他们,不给他们踏出家门一步。”
“着实是可惜这祖祖辈辈传下来的酿酒技艺!以后这家业可留给谁?难不成真给飘香的那个上门女婿?我老脸往哪搁!”
管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一边叹气一边摇头。
*
那一天阿爸和管家的神情,张飘香还清清楚楚地记得。
她曾想过许多与自己的两个弟弟重逢的情景,真的,见到他们中的哪一个都好。
也许是大家和和气气地坐下来,坦诚相待,打开心扉好好说话,父子共释前嫌,交杯换盏间又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人;也许是父子谁也不好意思先开口,因为谁先说话谁就输了。
那么,至少她可以学聪明一点,打打圆场,让气氛由尴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