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汝阳王又来找我，说造反的事。
八月，上林苑热得能一趟蒸熟唐僧师徒四人，满园子花木耸眉耷眼，一点生气也没有了。天气如此炎热，汝阳王穿着一身黑衣裳，立在阑干边上等我。
远远地，看不见上林苑的碧瓦飞甍，看不见山石曲水，绿油油白晃晃里，他黑得发亮。
这种效果，就好像他进了邻居府邸，他还进了内院，他不但进了内院，他还带了一对铜锣，仓量量量量量——，生怕人家不知道似的。
我和我带着的一队宫女都很无语，她们的无语要偷偷藏在心底，夜半三更睡不着拿出来和一个屋子的其他人小声讲，我的无语就摆在脸上，顺着额角流下来两颗滚烫的汗珠。
榴心说，娘娘，汝阳王又来了。
我脑门冒汗，也和她说，我看到了。
榴心还想说什么，张了张嘴，说出了沉默。
一时之间，一大帮人鸦雀无声，当中却蕴含了很深的不理解。我猜，应该是在猜测汝阳王转过身来的面容，是否如我们一般汗流浃背吧。
见我来了，汝阳王展露笑颜。日光刺目，玄青常服衬着一张风流恣意的脸，隆起的眉弓之下，狭长的眼睑微微挑起，漆黑的瞳仁像两泓深潭。
这汝阳王和皇帝老小子一母同胞，长得极像，像一个模子倒出来的。
只是汝阳王平时烦恼不多，看着比一天到晚拉长个脸的皇帝年轻多了，倒像是个闲散富贵少年。
刘德妃如此评价：俊有什么用？一见他就想起皇帝，凭白的倒人胃口。
以此类推，刘德妃对其他男性皇亲国戚的态度，也不怎么样。
祸不及家人，我微微扬起头，观察着汝阳王的额头，确实有些冒汗，心中满意，“大日中的，太阳火烫，王爷怎么有空过来。”
汝阳王躬身一拜，也不说移步去亭子坐坐，就这样在毒辣的日头底下屏退左右，低声交谈起来：“造反的事，娘娘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一个趔趄。
饶是自己平日里和榴心常说这种欺君犯上，可以掉一百次脑袋的肺腑之言，在别人嘴里听到，还是让人十分吃惊。从我入宫以来，还从未和这位汝阳王有过什么交集。上个月皇帝夜宴群臣，皇帝老儿搂着新进宫的黄才人逍遥去也，酒席散了碰到汝阳王，他说娘娘眉头紧锁，可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他说前几日和姜老将军喝酒，带了两句话慰问我。我很感谢他，客套了两句，问问我爷爷的身子骨可还硬朗，两个弟弟有没有出息。
以上的内容都还很正常，大家都是亲戚，互相关怀友爱，很正常。但是这个汝阳王不得了，他马上又说：
“娘娘的心意，小王略知一二。”
我噎住了。
这话说的，这像话吗。
我想许是自己听岔了，也许他是喝多了酒，不分青红皂白见个人就轻薄起来。正准备柳眉倒竖，先喝他一声登徒子，把自己撇个干净。
没想到他又说，“将军年迈，荣华富贵有什么用处，只想安安稳稳，坐享儿孙满堂。关外苦寒，年年膝盖疼痛不堪。”
“娘娘当年进宫，也是无奈之举。如今皇兄治下，世家大族争权，横征暴敛，民不聊生。”
“倘若娘娘有意，小王愿助娘娘一臂之力。”
弯月如钩，挂在离人眉头，字字句句，都说在我心坎上。
我想要皇帝死，不是一日两日了。
我爷爷为他镇守北疆，为他挂帅平藩，我姜家男儿马革裹尸，代代忠良。
他还不餍足。
他知道我爹娘晚年得女，恨不能在我脸上写上宝贝疙瘩；他知道我打小性情顽劣，北大营的门脸儿上还刻着三哥给我量身高的道道儿。
他知道求亲的踏破了门槛，都想分一杯兵权的羹盏，不知道祖母搂着我的脖子，说幺幺儿不走，一辈子不成亲，幺幺儿就在这儿，一辈子不嫁人。
他要我进宫。
我要走了，祖母也病了。
祖母病逝那天，新婚燕尔，我在他御书房的门前跪了一整晚，我说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我不要子嗣，不要位份，我什么都不要，你让我去见她一面。
求求你了。
那是永德九年的深秋，真冷啊，夜凉如水，斜月如钩。
“……娘娘觉得呢？”
汝阳王的提议来的如此突然，我一时呆愣当场，回过神来，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其实没有想好该说什么。
这我还能说什么。
深宫里头，行差踏错都有眼睛盯着，明天早上脑袋还在我脖子上，大概率是我福大命大。
于是那天晚上我转头就走，权当耳朵聋了，听不见。
上林苑午后的风声滚烫，烧得人头晕眼花，盛夏时节，真的不能想象为什么还有人在宫里跑来跑去。我说，“你是皇上派来试探我的吧，他要是想我死，鸩酒白绫砍人头，要什么没有，派你过来费这么大周张。”
“我姜家上上下下，没有一个长了乱臣贼子的骨头，大可不必来这一套。真心想要他命的，就我一个。”
“他的江山稳不稳，靠他的本事，别搞这些下三滥的勾当。”
我扶着榴心的手，带着一大队人往回走，拂袖而去的背影想必很是潇洒。榴心举着扇子一边走一边猛扇，欲言又止。
她一定也在想，万一是真的呢。
万一可以离开这深宫，回到国公府上我们小小的灌云轩，平平淡淡了此一生，也就好了。
只是这世上的事，哪里就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