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不知过了多久,天有些昏昏亮,李离生的眼睛要睁未睁,似乎驶入漫长隧道,将要到出口,却又很快地撞进下一个隧道入口。
“乐宝,乐宝,快醒醒,阿婆昏迷了。”
是李大雄的声音。
他焦急地想要让离生醒来,去见各项指标已经在断崖下跌的吴阿云。
“啊?”
李离生大梦初寤,惊掉一身冷汗,攥住父亲的手,虚弱地问:“几点了?”
“六点。”李大雄心疼地拂过离生鬓角的乱发,轻哄着,“没事,乐宝,走吧,去见见阿婆。”
李离生强撑着体力站起,脑袋似被搅混的一团浆糊,脚下仍有些绵软,身子摇摇晃晃地跟在李大雄背后。
平常,她会吐槽李大雄的背宽得挡掉整条路的光,而今日她在他的守护下拥有了无比的安全感。
幼时在冬夜,她会紧贴着他的背取暖,在上头的睡意中忘记白日所听到的鬼故事。
路很短,他们换好防护服排排站在吴阿云的面前。
“阿婆,我在。”
李离生还没来得及轻轻握住吴阿云的手,眼泪就大滴滴淌落,流到口腔里,咸得如直接灌了五勺盐。
吴阿云仍未睁眼,但心跳曲线重新变得稳定,嘴巴张合着似乎在呼唤什么。白气扑满整个呼吸面罩。
医生提议可以不用再为难老人,取下呼吸机让老人缓慢离开。
“取吧——我签字。”
李离生听到老刘头沧桑的声音,忽然失力,双膝跪地,只能被李大雄抱起拥在怀里。
“对不起,对不起······”
李大雄轻柔地拍着女儿的脊背,开口道:“乐宝,生死有命。我相信阿婆一定因为你获得了很多的幸福,就像我一样。”
“爸爸。”
李离生呜咽着抬头,眼泪的充盈让眼睛变成破碎的红玻璃,快要将血滴下。
“媛媛,媛媛······”
解去呼吸口罩的禁锢,吴阿云口中的呼唤终于变得清晰,小小的,一字字的,唤着。
“这是你妈妈的小名。”
老刘头内心的某段记忆终于被打通,也不再对陈年旧事避而不谈,此刻他只希望能够抓住最后陪伴妻子的短暂时光。
因为呼吸机的撤离,吴阿云的呼吸更加滞重,粘稠,之后会逐渐面部发绀。考虑到离生的心理承受能力,李大雄把她抱离现场,在门外等候。
在所有人都退场或者留出距离后,老刘头终于压抑不住内心的情感,抽提着,握住妻子的双手,“对不起,老吴,跟着我这辈子,你太受苦了。”
已全然丧失意识到吴阿云无法做出回应,嘴里呼唤着的从女儿的名字变成幼儿唤母亲。
“妈妈,妈妈······”
曾有医学报道证实人会在死亡的最后像放电影般把自己的一生倒序播放。
人从婴儿成长,扛起许多负累,最后又一件件放下,空空如也。
“滴——”监测仪发出尖锐的报警声。
医生赶来确证吴阿云的死亡,最后对赶来的李大雄摇摇头,悲戚地离开。
李离生并不敢相信这一切,扑到吴阿云床前撕心裂肺地呐喊着。
窗外阳光朗朗,破开全部乌云,将最明亮的光平等地撒到每片土地。医院内的香樟树早就掉落了全部叶片,孤零零地站着,但也不忘记迎接日光。
“已确定患者吴阿云于上午六点二十在禾水医院死亡,请签字。”主管医生拿来诊断书递给老刘头,礼貌地安慰着,“逝者已矣,莫再伤身。”
“逝者已矣”,多残忍的四个字。
老刘头利落地擦掉眼泪,干脆地签下自己的名字,配合着护工把吴阿云推向太平间。
“等等!”
李离生追上担架,最后拥抱了已瘦成干枝的阿婆,握住她的手指拂过自己的眼睛,用嘶哑的声音说道:“阿婆,记得来梦里看我,求求你,我会很乖的,我不会再和阿公吵架······”
哭着哭着,她的喉咙再也挤不出一个字,几近虚脱,最后是被李大雄抱走,回到之前的普通病房。
与李离生的强烈情绪不同,老刘头除了病房前的两滴眼泪,几乎不再有任何表情。
“就选在明天26日去火葬场,27日入殓,就不举办葬礼了。”
老刘头一字千钧,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得妥妥当当,继续面无表情地收拾病房里剩下的个人物品。
李大雄因为还有手术已经赶回科室,而离生没有任何气力,抱着全家福坐在冰冷的凳子上全身发抖。
适才咫尺的距离赫然化为生死隔阂。
“离生,我能抱抱你吗?”
顾清在得知消息后立即赶来,却看见有个女孩如她当年一般被困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蓦然间,这个坚强女人的心被击碎,提出这个不情之请。
而李离生此刻也没有力气拒绝就任自己投入顾清温暖的怀抱。
“离生,我小的时候也是我阿婆带大的。当时我前夫出轨,她又去世,我感觉每天都有无数只蚂蚁爬到我身上啃噬我,比现在癌痛还难挨。”
顾清轻拍着李离生的背脊,如同抱住当年的自己。
“但离生,我活下来了,为了阿婆,也为了Griffin。阿婆带给我生命是为了让我能够好好追求我所想要的一切。”
顾清的声音如山间溪流,潺潺蜿蜒,动人心弦。
在话音停落之时,李离生回抱了她,告知她,李离生这个人绝对不会自怨自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