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平淡,话里的意思却还是不容反驳的:“我却不那么想。‘四海齐观’,单听名字就知道阁主的野心。京里现如今就是火器营,一个火点就能炸膛。他此时起势,把水造混,未必不能自此安家立业,也整治出来一个百年基业。”
我暗暗摇头,也不跟他继续争辩。叶聆风是天生的一条筋,很不好说服,这地盘不便我大展辩才,只得偃旗息鼓,略想了想,又问起来关于这个所谓狼牙寨的情况。
狼牙寨这名字,一听就乏味至极,想来当家人不会有什么大出息,叶聆风说的话也果然不出我预料。这伙土匪不是什么话本里的义匪,也没有那个危害乡里的本领,平日里抢几个路过的小商队,杀人放火是不敢的,尽是些苍蝇似的小腌臜案子,官府懒得管,他们自己也估着分寸,这才彼此忍耐着、磕磕碰碰地过着。
那么最近为什么突然又引起上头的注意呢?
因为他们破了杀戒。
向来入陕都得走翠微山官道。翠微山崎岖,路修得险窄,入山口有个大拐弯儿,弯前有棵古槐树,有一小队赶时间抢市场的商队,夤夜赶路。天濛濛亮了,看见树的顶冠,在鱼肚白的日光里影影绰绰,领路人刚长出一口气,拿出湿毛巾擦头脸,再一抬头,只见层层叠叠的肥厚树叶里,慢悠悠转过来一张双目暴出,青白相间的脸......
这一桩血案连着惊动了关中四十六个县衙,每个衙门都派人去数人头,一共算出来十一个,正是打京城来的一支小商队,货物被人劫掠得一干二净,连尸身也一并寻不到下落。只有这十一双枉死之人的眼睛,至今还摆在义庄里,等着报仇雪恨的一天。
叶聆风缺乏言语天赋,故事讲得干干巴巴,但架不住我会想象,吓得冒了一背白毛汗,往师兄身边靠了靠,小声地问:“我还以为只是土匪下山打家劫舍,才突然爆发的舆论...原来死了这么多人么?”
叶聆风回脸看我,淡然却温和的目光完全笼罩在我的脸上,很有安抚人心的奇妙功效:“官府担心百姓害怕,故意瞒住了...你也别怕,我在这里,不会有事的。”
他说话一向没什么大的起伏,却叫人很安心。我低低嗯了一声,叶聆风偏过脸瞧我一眼,这一瞧,便瞧出了端倪,虚抬着手指,去撩我额前的头发:“...脸怎么回事?谁伤了你?”
我的伤在眼下,敷药打绑带影响我看路,便裁成窄窄的两条儿,斜着绕过鼻梁骨,在脑后打结。我平日里放下刘海,倒不怎么扎眼。不过师兄毕竟还是亲的,多看两眼就给看了出来。
我没躲,任他检查过了,才得意道:“没想到吧?我逮了盗神!这就是他给我打的。你瞧瞧,多混账,我这么标志的一张脸,他也下得去手?回去跟锦衣卫说一声,借他们诏狱使使,不叫他吃一套锦衣卫的铁拳,他还以为我们京城保卫系统那么好欺负呢。”
锦衣卫啊,按理说也是个人嫌狗憎的部门,跟我们六扇门关系一般,但对外我们都号称一个系统,主打一个内部斗得天昏地暗,打外面看就是铁饼一块。锦衣卫现任指挥使廖锦秋还给我爹送过寿礼,也是个表面乐乐呵呵,实际里心狠手辣的佛爷。
叶聆风走在前头,为我撩开低垂的横斜树杈,眼中浮现出淡淡的冷意。
“诏狱不是一般牢狱,不是什么犯人都能进的,”他在前开路,声音凝冰淬雪,越听越冒寒气,“不过交给大师兄,也是一样的......没道理几条人命,他一颗人头就抵得了。”
我在后耸耸肩,无所谓地大步追上。我是支持严刑拷问的,对于有些人,一死了之只是解脱。
狼牙寨似乎不太富裕,营地里耸立着许多歪歪扭扭的小茅屋,四周围着削尖了的木桩,空地里胡乱堆着些布条缠绕的柴刀、木制的长矛,看去不具有什么杀伤力。唯有一顶白布帐篷,条件尚好,门口还有两个敞着胸口的土匪充卫兵,正百无聊赖地晒月亮。我和叶聆风几乎不费吹毫之力,便跃到帐篷后,偷听里头人说话。
帐篷里正是杨蕙兰和张五爷。
交谈大约已到尾声,两条长影子打在篷壁上,说话声循着缝儿往外漏:“......这样,也算我们讲和了条件。下一回五爷走京城,我愿陪你一起去。赎得回来寨主就罢,赎不回来...五爷,路要怎么走,还要看您怎么想了。”
与杨蕙兰带着明晃晃暗示的爽利声音相比,张五爷语调低沉沉的,完全不复方才的无奈焦躁,更多的倒是极度疲倦后深深的叹息:“白理啊...不是个当寨主的人才。他心狠,却短视的很。黑风寨的人唆使他去截杀商队,他听了,不过分了不到一千两的赃,狗颠儿似的送到京里去,希望交了银子,得了阁主庇护,让他也混个陕中一代的山大王当当。”
“可京里的人钻营心眼儿子钻营了一辈子,哪儿瞧得上他呢?五百两银子,哼,五百两赎金?料理后事的预备金还差不多。”
“哦?这么说的话,这桩事,京里已替五爷了结了?”
“土匪窝里改天换日,再简单不过了,”张五爷笑一声,墙上代表他的影子也情不自禁晃动了一下,“五百两银子换一个昏头回来,大不值当。在山旮旯里做一辈子大王,也愚蠢得很。京里富贵,一旦真正见识过,谁还在乎这一亩三分地?谁还在乎这些草包?”
杨蕙兰不吭声,好半晌了,才有些迟疑地问:“五爷的意思是...不止寨主,这些人也...?”
“宋徽宗时梁山泊聚众起义,后来招安从良,宋江自己被赐了御酒,不也顺势毒死李逵,免叫他毁了亲手打下的基业?”
张五爷声音很轻,虽然冷淡,却不见得一丝的不耐烦,是真的心平气和地在处置这群草包:“忠心得用的,一并带去。粗疏愚钝的,也不必带去碍阁主的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