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辘辘轧过青石板,健马踢踏,沿着官衢大道,一路向北面的官衙驶去。
宋迢迢卷上竹帘,同萧偃挨坐在一起,带他领略沿路的风土人情:“秦淮河贯穿扬州城南北,官衢大道便是依着秦淮河兴建的,沿着河流次第游览,可以见到樊川先生称颂过的二十四桥……”
轩窗下的位置并不宽阔,少女只得依偎在少年的身侧,因她个子娇小,偏头与萧偃说话时,发顶不时擦过他的唇角。
窗外暖风缱绻,送来少女发间的花香。
萧偃不动声色的避远些,目光转向街边的一方小摊,问:“这是卖的甚么?生意这样好。”
摊边人满为患,宋迢迢为看清上方悬挂的招旌,半支起身子,风卷起少女半垂的缎发,发丝几度掠过萧偃的鼻尖。
仍是莫名的花香,清淡,柔软,像一剪早春的月光。
他怔了片刻,后听得宋迢迢道:“那是卖蓬饵的,重阳节将近,有人会用糯米混着蓬草做糕饼,口感绵软,且有一股菊叶香气。燕娘想尝尝么?”
身后半晌没有动静,宋迢迢于是再唤,这才得到一声淡淡的应诺,她放下卷帘,落座时无意触到萧偃的指尖,一片温意。
未时马车到了官衙,林叔递过拜帖,阍室中自有主薄接应。
绕过雕花照壁便是官吏们办公的值房,扬州富庶,衙门造得尤其阔派,一应建筑鳞次栉比,漆朱飞檐。
宋迢迢今日拜会的官员姓郑,是朝堂新委派的督粮官,她虽不大熟络,但因常年随着杜氏同官府议事,即便是头一次独当一面,也并不怯场。
地方官员无需朝参,故尔这位郑粮官只穿了件湖绸圆领袍,白胖的脸上一团和气,瞧着倒是很好说话。
宋迢迢向他呈上账簿,他略略问过几句,便一一按下官印,只那双眼睛不安分,有意无意撇过宋迢迢身后的萧偃。
为官者岂有不忌惮御史台的。
宋迢迢有一个在台院任职、以刚正直言闻名的阿舅,纵使她生得再美,也少有人昏了头打她的主意。
杜氏唯有一个女儿,自然看得比眼珠子还精细,凡需宋迢迢出门与外男打交道的,皆教她遮上面纱,另遣派武艺超群的林叔护卫。
萧偃亦是姿容出色,宋迢迢特地多备下一副轻纱,二人皆笼上面。
不想这郑粮官竟是此等好色之徒,令人生厌。
宋迢迢暗恼,趁着郑渠去堂屋向司马递话的空隙,她与萧偃低语:“你先回马车歇息,要门外那位青衣主薄领着你,四下留意,务必提防方才的粮官。”
萧偃眸色微暗,顺势退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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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帝素有贤名,朝中拥立正统的能臣颇多。
譬如太师刘氏一族,便曾在高祖潜龙时辅弼左右,立下从龙之功,此后累世参政,竭诚尽忠,在士林中名望极高。
刘家更是坚定的帝党,萧际破城当日,刘太师举着笏板骂了他两个时辰,誓死不肯让他入太庙告先祖。
然而不论萧际有多不满,眼下他根基尚浅,也只得捏着鼻子受了。
刘太师致仕前,将他的孙儿刘济举荐入朝,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掣肘萧际。
偏偏萧际这人睚眦必报,要他忍让肱骨老臣也就罢了,黄毛小儿他如何忍得?
年前在户部随意给刘济指了个缺,开春后又将他调到了扬州司仓,总归都是些升迁无望的差使。
扬州承平日久,无需为战事频繁储粮、运粮,司仓这个职务就愈发清闲了,刘济去值房点过卯,挎上竹篮来到后院打柿果。
柿子树生得高大,秋日里叶片颓落,宝蓝天幕间,只剩灯笼般的柿果与灰褐色枝干相称,像斗拱上的彩画。
刘济仰头,长竿对准高悬的柿子。
柿子疾速下坠,与他举起的竹篮擦肩而过,摔在一双皂色靿靴旁,他将视线上移,入目是绛红罗裙,印花帔巾,高挑的女郎玉面半掩,露出一双狭长幽暗的狐狸眼。
刘济只当是哪位官家千金走岔了路,便道:“小娘子是否要某指路?”
“孚陵,是孤。”萧偃摘下面纱,额间的眉心坠轻晃。
少年郎的笑颜温文尔雅,却是在临摹他人神韵。
“殿下。”刘济红了眼眶,肘间的竹篮哐当坠地,泛黄的柿子散落在二人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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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日偏西,萧偃与刘济叙清原委,方才交付手中信件:“你我有旧谊,如今扬州城中,孤唯独信得过你。十日之内,设法将此信送与千牛卫将领诸梁。”
刘济接过信,嗫嚅少许,终是道:“阔别一载,臣观殿下清减憔悴,更恨贼子背弃信义,令殿下吃了这许多苦。”
他低眉作揖,郑重许诺:“臣愿沥胆披肝,供殿下驱驰。”
萧偃敛眉淡笑,拂去他肩头一片枯叶,只道:“未经霜的柿子涩口,少吃些。”
少年转身,举步向前,刘济遥遥目送,直至那片绛色背影湮没在植满芙蓉木的拐角,独剩满地破败的柿子香。
他蹲下身,拾起一块未沾尘土的柿瓣,放入口中。
这本就是萧仰教他的吃法。
五年前,刘家正当鼎盛,刘济奉诏入东宫伴读,与萧仰年少结谊,意气相投。
二人打马游街,宴饮骑猎,无数次秉烛夜谈,他们勾勒疆图,共商民生。
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而今,早已不是灞桥风雪,折柳送君的时节了。
萧偃原路折返,不曾想能遇上出来如厕的郑渠。 他眉心微蹙,正欲绕行,不知侧耳听到些甚么,转而停下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