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而幽邃的山洞,水声滴答,春草无踪,唯有苔藓黏附在石壁,东零西落,像老妪手背的青筋。
宋迢迢持着火折,绕开淤水沤积的洼地,轻而慢的迈步,她的呼吸声压抑,仿佛唯恐惊扰角落中深眠的长蛇。
一缕凉风分拂遮掩洞口的萝蔓,吹动少女略显凌乱的发丝,透过层层绿萝,她隐约看见洞外的天色。
天边浸染浓墨重彩的宝蓝色,这是曙光欲现的征兆。
她放缓脚步,掐灭火折,摸索着沟壑纵深的石壁,似要出洞。
萦绕了一路的水滴声骤停,她耳廓微动,在寒芒逼近的前一瞬,扬起呛鼻的椒粉,俯腰冲出洞口,动作迅捷如脱兔。
尾随之人不防,被呛得闷咳两声,转眼已不见宋迢迢踪影,他面色微沉,轻点脚尖跃过山槛,拉近二人的距离。
天幕无星无月,宋迢迢疾速穿梭于山林,全凭一点暗昧的天光,以及她对地形的熟稔。
她同兄姊们冬狩的荒山便隶属于弗光山。
仅仅依仗儿时在此游乐的经历,她绝没有信心单刀直赴这片险象环生的山野。
淮南一带虽多丘陵,然地势并不比岭南、巴蜀之险峻,山峦连绵不绝,并非廉厉的巨浪,而是潺潺的细流。
弗光山却是个例外,它像陡立在庐、宜二州的一柄巨斧,一山五峰,其间孤峰突起,紧密绕匝着碧湖。
毗邻庐州城郊的那段坡势尤算平缓,山下有村庄盘踞,道观错落,按理该是登山临水的好去处。
实际则是,山野以碧湖为界,湖泊外围偶有人烟,湖泊附近人迹罕至。
是以弗光山的古怪并不在山,而在那湾碧湖,碧湖没有名讳,概因它湖水极深,一眼望过去,像颗近乎发黑的绿松石,勾魂摄魄。
时人无法用准确的语言阐述它的色泽,只能随意搪塞一个“碧”字。
每每入夜,湖底便会传来幽咽的嗡鸣,荡在山间,和着风吹树动,活像怨鬼声嘶力竭的哭噎。
天明后鸣声骤停,湖面忽又升起浓雾,雾锁烟迷,堪比岭南隐天蔽日的瘴气,然而瘴气至多令人发起疠病,碧湖怪雾却能轻易夺人躯壳,使无数亡者的亲眷求告无门。
宋迢迢曾误入碧湖。
*
早春夤夜的风寒面而来,风声随着她的疾奔不断呼啸。
长路漫漫,她的喉头险要呕出鲜血时,终于踏上石崖,看见了远处一片深浓的碧绿,和崖底的白雾。
她轻轻扬起笑靥,转身直面那穷追不舍的黑衣男子。
这就是韩叙口中先行探路的死士,自她入山寻萧偃以来,遇见了两个,想必参与过一番恶战,二人均是身受重伤。
尸山血海中杀出的人物,即便负伤,单凭自己那点微末之计,如何能够彻底摆脱?
她抬臂挑腕,一支袖箭无声射向男子眉心,被他轻易躲开,他目光紧追着少女,待见她发箭后,旋身一跃,径直跳下了崖底。
他只疑心又是桩缓兵之计,不敢耽搁,紧追其后。
崖面低矮,入目是白茫茫大片迷雾,再远则是碧绿的湖水,他欲要点燃火折照路,然而雾浓湿重,无法点火,只得全凭直觉迈出第一步。
“啊——”
凄厉的嘶吼声漫进崖下隐蔽的山洞,宋迢迢手中的火苗微微颤动。
上一次听到这样凄厉的嘶吼。
是在半个时辰前。
她沉默片刻,压制住自己发颤的右手,踉跄前行。
宋迢迢再次踏入密林,天仍在半明未明之际,原本蒙蒙的细雨却浩荡了起来。
不知进山的死士中是否有成功折出去报信的,这一路上,她没有再见到血迹斑驳的利剑,也就不用再听一遍凄嚎。
豆大的雨珠嵌进肌肤,带起锥心的疼痛,她不敢止步,终于在这场无休的春雨里看见了萧偃。
他立在一颗倾颓的桃花树下,手里的纯钧剑挂满浓稠的鲜血,好像不论多大的雨,都无法将它冲刷干净。
宋迢迢走过去,少年侧身对她,不曾回眸,傀儡般浑噩,只知麻木地扬起剑,意欲刺向她的胸膛。
血色长剑被用力抬起,转瞬又被雨打落,连同少年弯折的腰身,一同跌进满地泥泞的桃花中。
宋迢迢动了动唇,终究没有出声,继续向前,她来到萧偃身畔,这才发现面前的根本不是桃树。
原来是被血染红的梨花。
她原还说,山中遍生白梨,怎么会突兀冒出来几株桃树。她点点头,也不知是朝谁点头,总归是觉得合理了。
萧偃倒下的位置有一个鼓包,像是土坟,只是被梨花和着血肉、烂泥覆盖,看不出究竟,她将倒地的少年扶起来,搭在自己肩上。
再次发现,那片鼓包是数具面目模糊的尸身。
她不知来历,也就分不出敌我,反而突兀的想——她好像不怕血了。
可能这血。
太像桃花了。
这是宋迢迢第二次背萧偃,比上元灯节那次要沉得多,直像背一块冷冰冰、没有生机的巨石。
若不是她反复确认过他的鼻息,简直要怀疑背了个死人。
她的力气早在被死士追杀时便消耗了大半,此刻背着八尺的少年,走走停停,几次摔倒在地上,摔得皮肉连着骨血俱是生疼,耳中嗡嗡作响,脑仁发木,甚至一度忘记方向,游魂般漫无目的地打转。
天光彻亮之际,她拖着萧偃闯进一个深藏于山壁尽头的石洞。
此地多年前是座药庐,如今人走楼空,独余几样简单的摆件,譬如床榻、案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