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德皇后祭礼最终结束时,已是夜半子时。
冷明烛拖着僵硬的双腿从高台上,沿着长阶一步步走下来。她以最后的力量维持着她作为镇国昭华公主的无上威仪和天家姿态。
下来长阶,华英、墨画立即迎上来,一左一右扶住她的手臂,等她原地站了一会缓了缓僵直生硬的腿脚,华英召来等候良久的软轿,道:“殿下赶快上轿,咱们回去歇着。”
冷明烛被风吹得早就分不清东南西北,加之昨夜一晚上没怎么睡觉,此时连华英的脸都看得模糊不清,华英说什么她便嗯嗯啊啊的做甚么。
华英和墨画扶着她上去软轿,一路回到后院禅房,来不及做甚么净面卸妆,只简单飞快地将她一身厚重华服和满头朱钗发饰拆卸下来,又将她层叠如云的发髻拆散梳通,就赶紧引着人上床安歇。
今夜轮到墨画值守,华英临去前仍不放心地交代了许多,直到墨画再三保证都记清楚了,才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
她一出门就瞧见许靖池正一脸关切地候着,华英道:“你在这做甚么?”
许靖池已经整整一天没见着冷明烛了,祭礼隆重,以他的身份根本不得靠近,刚刚软轿抬着冷明烛回来更是人多杂乱,他只能站在人群外围远远地望了一眼,什么都没看清楚。
“我想看看主人。”
他今天穿了一身月白衫子,再配上略显苍白的脸庞,显得整个人都有些病弱文质。
也不知道他站在廊下又吹了多久的风,黑夜中单薄的像经风一吹就会散了一样,华英看着他这一副姿态,忍不住暗骂自己心软的毛病又开始作祟。
似乎许靖池也看出她的动摇,忙拿那微微沙哑低沉的声音祈求:“我只想看一眼,主人说她不见我,可没说不准等她入睡时我去见她,求姑姑让我进去看一眼。”
与其说华英是被他可怜兮兮的模样打动,到不如说她想为自家殿下送个暖脚炉进去,“就看一眼,快去快回,有墨画在里面守着,别动乱七八糟的心思。”
许靖池忙点头如蒜捣,千恩万谢的撩帘子进屋去了。
上午祭礼开始后,华英在外围等着的空档,夜枫、夜柏过来将昨日从那具尸首身上查到的线索据实禀报了。
虽说得到这样一个线索,华英却不知道代表什么寓意,她私下琢磨半天也没想出什么,后来想到程慧瑾见多识广,于是暂时离了祭礼现场去到幽敬斋求教。
程慧瑾惊讶于她的敏锐和聪慧,便将线索中查到的印记寓意都一一说明。说到这时,许靖池的真实身份便也瞒不住了。
得知许靖池乃是驻动静北侯家的郎子,华英并没有过大的吃惊,似乎对这个结果很平淡的就接受了。
程慧瑾问及缘由,华英才说出十年前千国宴时,席上的确有一位静北候家的郎子,与冷明烛也有过短暂的交集,只是因为时间太过久远,她虽觉得许靖池眼熟,却也没敢往那层身份上面想。
毕竟谁家好好端端的侯府公子郎君不做,却到人家里为奴为仆的做侍候人的勾当。
有了这一层身份的确定,华英对他的提防之心自然打消,让他进屋作陪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了。
*
许靖池蹑手蹑脚撩开那道珠帘进去,放下时颗颗珠子碰撞在一起,也仅仅发出极其细弱的声音。
提步行到床前,轻轻撩开床前帷帘,就见冷明烛面朝里侧躺着,身上锦被齐胸盖着,一只手搭在被子外面,另一只手枕在耳下。
他悄无声息站了一会,见她睡得安稳,便想放下帷帘出去,可还不及放下,床上那本该安睡的人忽然轻声说话了:“在那站着做甚么?”
许靖池愣了愣,不知道是她还没睡,还是因为自己进来把人吵醒了,被她出声一问,竟有些不知所措,僵在原地。
“我脚冷。”
许靖池这回彻底醒悟过来,忙脱下脚上靴子,轻手轻脚爬到床尾去,照例解了外衫暗扣,将冷明烛像块冰坨子似的双脚从锦被下扣出来,小心翼翼贴着胸前腹部软肉塞进怀里。
“主人还没睡,是我吵醒您了么?”
冷明烛下意识摇头,过会想起来她这样躺着即便摇头他也瞧不见,于是缓声慢道:“困,只是不知道为何竟睡不着了。”
许靖池道:“那属下陪您说说话,兴许一会就睡着了。”
“嗯。”冷明烛轻轻应了一声,“你说吧,我听着,机会只此一次,看着办。”
这是给他一个机会,让他说清楚昨天的事,她已经破天荒让他靠近了,也破例地给了他一个机会。
许靖池哪能不牢牢抓住。
他一边拿双手轻轻搓着怀中那双逐渐染上温热气息的小脚,一边斟酌道:“属下确实有件事情要与主人坦白。”
夜中沉寂,月亮只余一抹残芒透过窗纸照进来,显得清清冷冷。
冷明烛不说话,许靖池便自己说。
“昨天后山上杀死的人是个玄火国人,我并不认识他,但他会认识我,或许是因为他曾在东境边地见过我。”
他顿了顿,自问自答道:“主人您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会出现在东境。”
“其实这就是我要向您坦白的事情……我本名唤作许凛,靖池是我的字,我有个大哥名唤许凌,有个二哥名唤许凅,有个父亲名唤许华章,说到这主人定然已经知道我想说什么了。”
“我是静北候许华章的第三子。”
他一个人絮絮叨叨说了好一会,也不得她答复,正当他准备离近了瞧瞧她是不是睡着了的时候,冷明烛抬脚往他胸口踹了一下,“滚出去。”
果然还是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