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帮扶的服装厂不远,二层村委小楼,已经改头换面。刷了深海色真石漆,配银亮色铝合金门窗,地面一片水墨纹灰瓷砖,一看就不是这村的品位。
郁仪指挥人把牌子卸下,那个刷着“一人就业全家致富”的牌,曾挂在她厂门口,八个刻板大字,红彤彤地亮眼。
这牌子没被事故毁掉,建新厂房后,郁仪收起来。如今,她被老书记李国栋要求,拿来放村委楼前,作为全村的励志口号,逼着来往的人,不看也得看。
牌子立好,郁仪皱眉,想余豪整的这村委楼品位,又要这粗俗的广告牌毁了。
但她还是标标准准地,把牌子立得十分好。
李国栋现在是李委员,市人大委员,他开路事迹被报道后,也算升了点小官。这老人家,一被重视,报效之心更是如黄河之水,忙成老狗,搞出各种项目帮地方致富。
这两天,李国栋到草田村,考察之余,带了整顿环境的指令,要各家整好后,搞搞农家乐挣钱。
郁仪要乘这机会攀人。
“你……”
郁推开会议室门,口顿时喔成个圆,闭不拢了。
* * *
椭圆的肝红色会议桌,可不只坐了李国栋。正中,是现在的村书记多杰,就阿玲老公,人家一条腿,在那场雪灾中瘸了,但带伤敢闯敢干,带头重建厂,被大家推举成村书记。
郁仪想起初见这人,那怂怂的废材,真感叹物是人非。
多杰一边坐着李国栋委员,另一边,自然是坐着余豪和周忱。
“你怎么阴魂不散!”
郁仪在李国栋边上坐,终于把话说完整。
她本想问“你好点了么”,但到口里,成泼妇骂街式咆哮,对着周忱快喷口水地咆哮。
“郁总,注意形象。”
周忱慢条斯理翻文件,一点不为咆哮所动。
郁仪半起身,看出他翻的,赫然是一份已经毛边的勘测报告。
“只剩了这份,前面专家说有风险,附加的一部分,前书记写的,保证这路不会出事,结果还是出了。”村书记多杰指着说。
“嗯,还有一个‘云眼’项目,做远程监控,估计是把你们当了实验品,”周忱捻着纸嘀咕,“初代性能,确实不太好。”
“其实那次塌方,真不怪谁,之前塌过好多,也死过人,”李国栋朝郁仪说,“就是郁总你建厂,撞枪口上,帮扶厂弄死人,报道出来搞得影响恶劣了。”
郁仪算是明白在商量个啥,又是陈年往事来追究责任。而桌上白花花的文件,大多堆在周忱面前,她也一眼看出,就是周忱来挑起的。
这人说过,要一五一十搞清楚,果然说到做到。
“不瞒您说,这件事,我被盘问过无数次了,”郁仪答着李国栋,眼瞪周忱,“现在,由这位周总工查清楚,也好。”
“是的,搞清楚,你们想再投资,我也好到上面去跑,”李国栋拢拢不合身的西服,握郁仪手,“多谢你们,一直对我们穷山窝不离不弃,要是没当年那事,多好,多好……”
郁仪眼睛,始终在周忱身上。她想答,她可不是慈善家,她跟余豪才不是不离不弃,一切,全是周忱赶鸭子上架逼的。
但一手导致“当年那事”的周忱,在逼视的目光下,像个局外人般淡定,而且当年跟他混的李国栋和多杰,也像完全不认识他的样子。
“她不是不离不弃,她是城里的破落户,待不下去了才跑这里,您等着她谢您就好。”周忱开口替郁仪答。
对这番阴阳怪气郁仪想爆,但瞧周忱是有变化,长羽绒衣裹着,像个乌鸦,脸满是苍白的病气,以往的凌厉,都变得软绵绵了。
难怪故人没认出。
郁仪承认事实:“我是被这位周总工,逼得待不下去。杭城的厂,我准备撤,所以,真得麻烦李委员帮我开开路。”
“早拜托了。李老书记可热心,今天,你我就跟他去市里,一起到上头跑一跑。”余豪站起来拍板。
这合情合理,但郁仪总觉,决定都给别人做了,在安排她往前走。而她又不得不往前走。
——是以往跟周忱混时,似曾相识的感觉。
“马上吗?”
“当然,好容易碰个牵线的人,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余豪说着就收东西。
还很周到地指指周忱:“他,我安排婉音来接了,等他查好东西,自己回酒店。”
* * *
郁仪还是争取到时间,去工厂她自己睡觉的房,打了个包。出山,要坐好几小时的车,她打算多待几天,争取把新厂房的地谈下来。
回头到村委小楼,余豪已经载好李国栋,准备出发。婉音也开来一辆,是那种低底座的,她也认不出名的豪跑。
郁仪难免多看一眼,婉音耳朵上的月弯钻石,腰间细巧的水桶包,真是掩都掩不住的豪太太样。郁仪顿时感叹命,婉音这村姑,勾得二代余豪倒插门似的娶她,真好。
她就没这么好命。她想要的人,何止打击她、对付她,兜兜转转到如今,可连认都不认她。
见婉音接过周忱抱着的大纸箱,准备进豪跑时,郁仪再也忍不住地,去拦下。
先拦婉音:“也不全是痛苦回忆吧。毕竟,最后一段,是我跟他一块待着的。”
见这阔太没说什么,她把要进车的周忱拉住:“我跟我前男友,在这里的罗曼史,有必要跟你讲讲。”
有人催,有人疑问,但郁仪觉得,周围声音,很多往事,像雨点打在雨篷,全是模糊的嘈杂,她一点也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