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夜也日渐长了。
晚饭时候,不知是时令的缘故,还是白天发生的这件大事的原因,家里的气氛突然冷清了起来。
我追问娘此事前前后后的经过,这才知道因果。
原来,隽莹今日到她城郊庄子上的家宅旧址去祭拜亡母,不想路遇了一伙地痞流氓,见她小姑娘一个人在荒郊野村,便心生了歹念。幸好赶上顾伯伯从城外回来,乘着马车恰巧路过,还带着几个伙计,这才救了她。
可巧的是,顾伯伯一问方知,隽莹不仅是我家的丫鬟,还和一位旧相识同是方家庄的人,便一道送她去了她家里。
她家那片村落本是沙地荒土,不适宜种养,多年前更因为运河改道而烂了一片,现下全村都已搬走了,但凭着仅剩的断壁残垣,顾伯伯察觉到,隽莹所说的家,正是那位旧识的家。
那位旧识曾是他家的一位小娘,后不知因何缘故,连带着刚生下来没几日的孩子一同走失了,自那以后,顾伯伯四处打听,也没寻到半点下落,倒是也曾到这位方小娘的家里去找,可看到的却是人去楼空的景象。无奈,顾伯伯只得年年去那旧址上感怀旧人。
隽莹给她娘烧纸时,露出了腕上的翡翠平安镯,那镯子本是顾伯伯迎方小娘入府之时的聘礼,自然一眼便认了出来。
说来也是造化弄人,明明两家走得这样近,他们父女二人却几乎从未见过面,苓楚和隽莹姐妹两个竟这样相见不相识了这么些年。再者说,这父女俩年年都要到方家庄去,却是直到今日才在那里遇上......
听娘讲完,我对隽莹的怜悯之心更甚。
十三年,从“京中药王”医药世家的二小姐,到无家可归卖身伢行的小丫头,只在我们寥寥几句话里说完说尽,却是她从呱呱坠地到豆蔻年华的错位人生。
好在,一切已回到了原位,从此往后,只盼顾家能好好补偿她吧。
“不觉初秋夜渐长,
清风习习重凄凉。
炎炎暑退茅斋静,
阶下丛莎有露光。”
“小姐写什么呢?”宓苔端着漆盘进来,盘上盛着茶盏。
“这是孟浩然的诗,叫《初秋》,正合现在的景。”
宓苔撂下茶碗:“若是在农家,这正是麦收时节,且有得忙呢。”
一阵静默,二人都有心事,一时间都无人说话。
“今日是隽莹去的第一天,也不知道怎么样,习惯不习惯。”宓苔小声念叨。
我也正想着这个,哥哥信步走了进来,摒退了宓苔,随后把一张纸放在桌上。
我拿起来一瞧,是隽莹的身契。
我这才想起这件要紧事,感激地看着哥哥,说:“对了,还有这个,我竟忘了。”
哥哥点点头,说:“眼下,户籍之事才是第一要紧事,她奴籍未脱,怎么在顾家安安稳稳做二小姐呢?”
“不错,还是哥哥你想得周全,今日事发突然,我竟一点也没想起来。你白天说的「其他的事一概无需担心」,指的就是这件事吧?”
“嗯,今日人多,她是个要强的人,我看她也不好张口,所以也不便明说。”
“多谢哥哥替我想着了,她是我屋里的人,我竟没想到这个。”
哥哥呼了口气:“身份忽然转换,只怕她以后还有好些关要过呢。”
我也隐隐担忧:“是啊,都说人言可畏,单说那些下人们,知道她从前在咱们家做活,如今出了这档子事,恐不能一传十十传百的,若是聚众起意起来,故意对着来,哪个能服她呢?更别提外头,别家的娘子姑娘们,不论当面背后,就是十个里头有一个不和善的,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我只担心她明里暗里受欺负。”
他安慰我说:“凌翾,往好了想想,先不说外头,在顾家,定会有人保护她。”
我知道他指的是苓楚姐姐。
没错,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她,苓楚的为人我是有信心的。
哥哥停了停,声音带了些笑意::“在外头,也有你啊。”
我看着他认真的样子,这才感到欣慰些,放松地笑了。
“明日我去顾府,当着她的面烧了这身契。”
哥哥也安慰地笑了。
过了会儿,他不知想起什么,神色忽然不自然起来,问我:“凌翾,你觉得,这种事......应当如何面对?”
“你指的是孤儿找到了家吗?”
“不只是,还有......总之就是此类身世错位之事,找到了亲生父母的,或是发觉不是亲生的,你觉得应该如何面对?”
“《孟子》有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对待旁人尚且如此,更何况是有着再造之恩的再生父母呢?甚至更有人说「生娘不如养娘亲」的,这虽是一家之言,但到底也有些道理。即便没有了血脉相关,也应当相亲相爱,一如血亲,甚至比待血亲更加亲厚,这才能一报养育之恩啊。”
话毕,哥哥一时缄默不言,眼睛空洞地定在一处,似是在想旁的事情。
“怎么了?”我问他。
他一愕,看了我一眼,双眼迅疾恢复了灵动的神采,旋即笑说:“我只是没想到你会有这样的见解。”
“你以为我会怎样想?”
“嗯……”他一向爽朗果决,显然,这代表犹豫的发音自他口中吐出,显得尤为突兀生疏。
“我也……说不好。”
这倒像是一句没说完的话,仿佛他本来是有些见解的,却因为某些原因在本要不吐不快之时戛然而止,生硬又别扭。
“你不会以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