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空寺后山,石壁上刻着一尊三丈长的巨大卧佛像,又有十余罗汉像,环立其肩背后。佛像作枕臂而眠态,神情端庄肃穆,仿佛沉睡在这凡间的天人,令人望之心生敬畏。
方奕盘膝坐在佛像前,微垂着头,双目闭合,手捻佛珠,默诵经文。
他身着麻衣木屐,免冠散发,人显出一股潦草的不羁。与其说是随性,倒不如说是不在乎,不在乎这副身躯是如何模样,只任由它去。
在张静姝的认知中,方奕一直都是个精致到头发丝儿的人,他极重视仪表,不论何时何地,都会将自己打理得干净、整齐、一丝不苟。而现在,他好像将那些精致的外壳通通剥离了下来,只剩下一副原始的、野蛮的身躯。
这样的方奕无疑是陌生的。
“方侯爷。”张静姝冲着他的背影一抱拳,“别来无恙。”
方奕捻佛珠的手顿了一下,也只一下,又复转起珠来,平静无波地道了句:“佛门之地,何来侯爷?你找错人了。张姑娘。”
相见争如不见。①
如今这种相见,对谁不是折磨?如果可以,张静姝情愿此生此世再也不见方奕。
“方奕,我有事找你。”张静姝拿出万分诚恳的态度来,“这事十分要紧,事关老侯爷和忠叔的案子,我想请你跟我下山一趟。”
“案子官府自会查明。我跟你……”方奕语气十分冷淡,“无话可说。”
张静姝语塞,深深生出一股无力之感,只恨不能掉头就走,但又走不得,只好硬着头皮道:“老侯爷的案子有进展么?”
方奕置若罔闻,自顾自念起经来。
张静姝见他对方之洲的案子都无动于衷,不觉恼火:“你坐这里扣那串破珠子案子就能破了么?”
方奕道:“破又如何?不破又如何?发生的事,注定无可更改。”
张静姝震惊于方奕淡定得近乎冷漠的态度:“那是你爹啊!他被人杀了分尸啊!你说的这还是人话么?”
方奕面不改色,淡淡地道:“世间万物终会消亡,人也好,兽也罢,连同山川河流、日月星辰也终将归于虚无。自诞生人以来这千万年置诸宇宙洪荒,也不过弹指一瞬,生即是死,死即是无,无即是有,有即是生,何必纠缠不放?天之道,无有不变,唯变不变,人生百年是一时,人类万年是一时,生与死,存与亡,皆不过是一时之变。”
张静姝懵了,什么生生死死、有有无无的,她只觉方奕脑子出了问题,而且问题还很严重。
“好,按你说的,人死了就空了,那先不说老侯爷。活着总是不空罢?你一口气把侯府家底掏空是想怎样?”张静姝质问道,“侯府一大家人,还有你的两个妾室,他们都不活了么?他们不是空的啊!他们得吃饭啊!没饭吃会饿死啊!”
方奕不理会她,又念起了经。
张静姝不由火大:“侯府占多少地,建多大宅,用多少人,这些都是礼法规定好的,半点不能错,你知不知道即使什么都不干、就只是维持一个侯府的空架子得花多少钱?没有钱,连这个空架子都撑不起!事关贵族体面,出了问题,你不怕被问责么?甚至因此将侯爵收回去都不是没可能!”
方奕蓦地睁开眼看向张静姝,带着几分轻蔑地道:“你觉得我在乎么?”
张静姝住了嘴。
金钱?方奕从来都不放在心上。
身份?如今看来,连那尊贵的侯爵身份,他竟也没放在心上。
张静姝突然发现,纵然夫妻一场,但其实自己从未了解过他。
他心里想什么,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她其实并不清楚。
“那你在乎什么?”
方奕转头望向大佛,良晌,复合上眼,捻转佛珠。
“我在乎的,都已失去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异常平静,平静得仿佛不掺任何感情与情绪。
不远处的山坡上,一只喜鹊拖着华美的尾羽飞到海棠花树枝上,啁啾两声,又飞往远处,一阵风来,几片花瓣坠落枝头,飘零归尘。
张静姝瞧得微微发怔,过了片刻,又望向方奕的背影,却也只能沉默。
那是一种无话可说的感觉。
可张静姝心有不甘,方奕说的什么归于虚无她实在弄不懂,她的头脑被生活挤得满满当当,全塞着一餐一饭、一针一线、一锱一铢这些最琐碎也最实在的东西,她走到方奕面前,气鼓鼓地道:“侯府那点家底全是我费心费力攒下的,你倒好,一口气全花了,你难道没点亏欠?还跟我装什么大尾巴狼?”
方奕忽然站起身来,张静姝猝不及防,惊得往后退了两步,随即极有气势地瞪向他,不甘示弱。
“亏欠?”
方奕直直张开双臂,凝定地看着她。
他本就高挑瘦削,如今人更比从前瘦了几圈,这般张臂而立,更显得衣服不像穿在他身上,却像是挂在他身上,兼之面色苍白憔悴,人竟显出几分清苦之感。
“如今我孑然一身,若这身上还有你看上的,便拿去抵偿罢。”
大风掠过,方奕张开的袖口盈了风,鼓荡而起,披散的头发也被吹乱,有几缕从他面庞拂过,他的眸子黑幽幽的,神光黯淡,显得有些空寂。
张静姝忽觉,此刻的方奕就像从树梢上坠落的海棠花瓣,就要飘零归尘。
张静姝又往后退了两步,怔怔地说不出话。
这次是真的无话可说了。
张静姝转身而去,走出一段,隐约听到两下低低的咳嗽声,遂回过头,见方奕正以袖掩唇,两肩略颤,又压抑地咳了几下,似感觉到她的目光,他飞快地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