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爷,请罢。”
张静姝拉开车门,做了个请的手势,邀方奕上车。她往日都是骑马来八圣山,今次特地带了马车,停在山下,自是为方奕准备的。
见方奕迟迟不肯上车,张静姝往车里瞟了一眼,面现尴尬,讪讪笑道:“我近来实在太忙了,好些日子没刷洗马车了,你要不……忍一忍?”
“无妨。”
方奕睄过张静姝,登上马车。张静姝微微发怔,在方才那短暂的一瞥间,她好像看到方奕笑了一下,模糊得有些不真切。
张静姝骑马,阿兰驾车,行出一段路,至一幽僻处,空谷静深,人烟罕至,张静姝勒马停住,叩了叩车门:“侯爷,此地清净,请借一步说话。”
方奕依言下了车,二人穿过林间,一路无话,来到溪流边上,张静姝捧起清凉的溪水洗了把脸,以祛燥热,方奕则在树荫下席地而坐。
张静姝洗罢脸,在方奕对面坐下,开门见山:“侯爷,你知道江淮道盐矿案么?”
方奕面露狐疑之色,不明白她何故提起这桩旧案,点了下头。
张静姝道:“我怀疑老侯爷和忠叔的死,都跟这个案子有关。”
方奕更生疑惑:“可这案子几年前就结案了。”
“这案子极有可能另有隐情——”张静姝话未说完,方奕便道:“我爹亲自结的案,怎么会另有隐情?”
方奕并不知晓苏清微的事,她不能拿这个说道,只道:“这案子还有些疑点。”
方奕显是不以为然:“我爹一生中经的事太多了,在朝堂上的关系错综复杂,你又怎能断定他的死便跟这桩案子有关?”
“老侯爷肯提携我,这些年我一直在他手底下做事,对他我还是有些了解的。”张静姝道,“老侯爷三年前查这个案子时就不大寻常,他向来温和,连对下人都极少发火,可那段时间脾气特别暴躁,你生平唯一一回挨家法,不就在那时候?说起来,不止你,那时他跟叔公还吵过几回呢,有一回吵得极凶,他甚至提着剑要去杀叔公!”
方奕讶然:“还有这事儿?”
张静姝点头道:“我亲眼所见,只是没跟谁说过。”
“难怪……”方奕道,“我爹狠起来六亲不认,想是伤了叔公的心,他离开都城回老家,应与此不无关系。”
张静姝不认可“六亲不认”这样的评价:“其实在你挨打受伤昏迷时,他来看过你,就那么站在床边不说话,站了大半天,我看得出来,他是很疼你的。”
方奕别过眸子,黯然无语。
张静姝道:“老侯爷是个重情的人,不然也不会为了报恩而不顾门第悬殊,娶我这出身低贱的商贾之女进门,他连我都不曾轻看,反而厚待我、栽培我、信任我,更何况是对你、对叔公呢?”
方奕叹息一声:“斯人已逝,再说这些……”
张静姝将话题兜回来:“还是说回案子罢,我查知老侯爷曾更改过判决书。但凡变更判决书,哪怕只改一字,也必要重审提证,所以断不会轻易更改。但这次更改,提案后又撤销了,更改的判决书也不见了。”
方奕认真听着,面色凝重:“更改的判决书不见了?”
张静姝沉声道:“这份判决书很关键,我们得找到它。”
“原来如此。”方奕了然,“你拉我下山,就是为了找这份判决书?”
张静姝颔首道:“正是。”
方奕垂了眸子,神情莫辨,良晌方问:“去哪儿找?你有眉目么?”
张静姝如实道:“也许在侯府,但我不确定。必须试一试。”
方奕看了看她,沉吟不语。
“侯爷……”纵使没有旁人在场,张静姝亦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你为何怀疑刑部?”
方奕道:“朝堂上的事说来复杂,一时半刻交代不清楚。往近了说,我爹的尸体被发现后,刑部曾趁机将侯府里里外外搜查了好几遍,加上韩氏死得蹊跷,我不得不提防。”
张静姝凑近方奕,将声音压得极低:“三年前,老侯爷着我暗查过渔盐税收部门的一些事。如果当真相关,法司、税司都牵扯进去了,这事可不小。”
“知道事情不小你还往进掺和?”方奕蹙着眉头,低头凝着她。
“我不掺和敌人就会放过我了么?我什么都没做,他就把我的家烧了,把我的亲人杀了,阿公,忠叔,都死了,死得那么惨……”张静姝攥紧拳头,咬牙切齿地道,“我要真相!我要正义!就是天王老子,我也要他赎罪!”
方奕凝眸望着张静姝,竟觉眼底有些灼热感,那一刻,他忽然发觉她原是一团野火,炽烈、炙热、蕴含着无限的力量,只要中心的光不灭,即使只有星星点点火苗,亦能喷薄爆发,熊熊燃起,火燎将至,焮天铄地。
方奕举目望天,彼时烈日当空,辉耀人间,他心中忽闪过一念。
这世界要有光。
有很久,方奕都没说话,像在出神,又像在思考,张静姝便安静地等着他。
“我今日不能跟你下山。”
“什么?”张静姝愣了一下,随即眉头大皱,心里失望极了,“你怕了?”
方奕长身而起,拔出张静姝的佩剑,将剑柄塞到她手里,却将剑尖置于自己胸膛上,最后定格的画面看上去就像张静姝以剑相指、想要取他的命一样。
“你干什么?”张静姝大惊,正要收回手,方奕却攥住剑尖,不容她退开,须臾,鲜红的血便从他指缝渗了出来,沾染在他纯白的衣衫上,分明该是触目惊心的景象,可他偏是一副流风回雪的翩然姿态,面上又十分淡静,不露一丝痛楚,这番景象便竟如红梅落雪